京師的秋季來得早,剛入八月便早已丹桂飄香,秋菊盛放,黃葉飄零。


    一年來,宋弈如履薄冰,在夾縫中投隙抵罅,步步為營,終於達成了他想要的結果。也是在這一年之中,他將朝中局勢基本摸了個透。


    原先,他作為局外人,這些局勢無論如何變換,於他而言並無幹係,他隻需設法置身事外便可。而今窺得其深淺,隻令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朝局之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像極了獸界法則。高位者攘權奪利,欲壑難填,結黨營私,以互相傾軋,排除異己,甚至不擇手段,以權謀私。敵對者丟官喪命,乃至禍及家人;無辜者深受其害,殃及池魚;中立者表麵持心守正,實際上不過是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這一池的渾水,早就汙泥橫流,濁浪飛濺了。


    而他們這些讀書人,卻都以為,躍入這一池汙水,便能尋得出路。


    原來,他們從一開始就早已沒有了出路。


    宋弈隻覺心驚。


    他想起自己二十餘年來苦心讀書的光陰,隻覺得可笑。


    倘若那些士子,得知自己奮發讀書想要去往的滿心期許之處,原來不過是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們可還願意這樣義無反顧前來?


    陛下所圖,他亦知困難重重,不知還要多少人前赴後繼粉身碎骨才能達成所願,他甚至不知這件事最後究竟有無成功的可能。可是,這些事,必須有人去做。


    宋弈心不在焉地走在永寧街上,燈火依舊燦爛奪目,一如往日。他放眼這萬家燈火,內心不覺平靜了許多。每一盞燈的背後,都是一個家的安寧,而他們所守護的,無外乎如此。他們最終所求,也無外乎如此。


    “小賊!別跑!”宋硯被一聲吼驚得猛地一回神,便見一個紅色人影從身旁嗖地一下飛上前去,一杆紅纓槍“咣”地一聲紮到地上,穩穩地立住了,擋住了一個衣著破爛的少年的去路,那少年嚇得一個趔趄坐到地上,驚慌失措地看著來人。


    “嘿!小子,你跑啊!我看你往哪兒跑!偷東西是吧,信不信我打斷你的手!”說話的是一女子。


    “小姐,你跑慢點兒啊!”後麵一人緊跟著追來。


    “姑奶奶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還請饒了我這一回。”那少年哆嗦著把錢袋捧給那女子求饒。


    那紅衣女子一把拽過錢袋,“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學什麽不好,偏要偷東西,也不怕被人砍斷手腳!”


    那少年連連磕頭:“小的知道錯了,還請姑奶奶高抬貴手,饒我一次。”


    那女子一把拔起自己的紅纓槍,“饒不饒你,不是我說了算,你得問苦主。”說著,那女子轉身,朝宋弈走來,“嘿!你錢袋被偷了都不知道嗎?你這人心怎麽這麽大!”


    宋弈一愣,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他低頭一看,果不其然,腰間早已空空如也。


    “哎!是你呀!”女紅衣女子驚喜道。


    “嗯?姑娘認得在下?”宋弈疑惑。


    “小姐,該回去了,你看都什麽時候了,夫人要著急了。”一旁的丫鬟跑過來拉住那女子。


    宋弈拜道:“多謝姑娘。”


    那女子拎著他的錢袋晃了晃,“你不認識我了?上次在聞香樓我還救過你一次呢,這是第二次了!”


    宋弈這才看清,原來眼前正是那日在聞香樓遇見的姑娘。


    那姑娘提槍抱拳道:“我叫武清霜,敢問公子如何稱呼啊?”


    “在下姓宋,單名一個弈字,表字子碁。多謝武姑娘仗義相助。”


    武清霜將錢袋扔給宋弈,笑道:“不必客氣。”


    永寧街的燈火映照著宋弈的臉,武清霜看著看著便愣了神。


    宋弈見那姑娘一直盯著自己,覺著有些尷尬。


    還是一旁的丫鬟飛飛拽了拽自家小姐的胳膊,“小姐,該回去了。”


    武清霜這才回神,尷尬地笑了笑,“沒事,往常回去得還晚一些,母親不也沒把我怎麽樣嘛!”


    她又轉而對宋弈道:“不知宋公子可否賞光吃個宵夜啊?我請客。”


    “啊?”宋弈當即一愣,他們僅僅匆匆見過兩次而已,一起吃宵夜?好像還沒熟到那個程度吧?


    “走吧,一回生,二回熟,咱倆都碰到兩次了,也算緣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武清霜的朋友了!”武清霜豪爽地把紅纓槍往地上一杵,發出“咣”地一聲響。


    宋弈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朋友?”他怎地不知他何時多了這樣一位朋友?他們頂多隻是方才互通了名姓而已吧?這麽快就成朋友了?


    武清霜將紅纓槍遞給一旁的飛飛,“對啊,朋友!走吧,我請你去吃宵夜!”


    宋弈:“……”


    這姑娘是不是太自來熟了一點?京師雖說是天子腳下,但她這樣毫無防備之心,竟然敢主動邀請一個隻見過兩次麵的男子吃飯,就不怕遇上歹人?宋硯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宋弈回頭看方才那偷東西的少年,眨眼間那人早已不知所蹤。宋弈歎了口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提步跟上了。再怎麽說,她也幫了自己兩次,若是不給麵子,他心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武清霜找了一處攤位,點了好些肉。


    “宋公子想吃點什麽,隨便點。”武清霜笑道。


    宋弈一愣,“點這麽多,怕是吃不完吧?我見你方才已經點了不少了。”


    武清霜微怔,“啊?沒事,我吃得完。我飯量可好了!”


    宋硯一驚,合著她方才都是給她自己點的?宋硯不禁感歎,頭一次見這麽能吃的姑娘!真是大開眼界!他向來肉吃得少,素菜吃得多,便隨便點了兩個素菜。


    武清霜見他點的都是素的,皺眉道:“素菜有什麽好吃的!要吃肉才行!我要是一天不吃肉,連路都走不動。”


    宋弈聽了,不禁失笑,“武姑娘看起來並不……”宋弈本想說肥壯,又忽覺這個詞用在姑娘家身上不妥,遂改口道:“看起來和普通姑娘也差不多,沒想到胃口這麽好。”他原想說沒想到這麽能吃,他暗暗瞥了一眼飛飛手裏的紅纓槍,心想自己若真的這麽說,會不會被打?


    “哎!可別這麽說!我這身板兒,可比她們那些普通姑娘壯實多了,她們哪兒能跟我比啊!二百斤的石墩子,我一隻手就能舉起來,舉著繞校場跑三圈都不成問題,普通姑娘那弱不禁風的怎麽能跟我比!”


    宋硯駭了一跳,“多少?”他幻聽了嗎?二百斤的石墩子?一隻手舉起來?他睜大眼睛仔細打量著麵前的姑娘,雖說看起來確實比一般的姑娘壯實一些,但也不至於如此駭人聽聞吧!


    “你那是什麽眼神兒!你不信嗎?”武清霜謔地一下站起來,四下找了找,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攤主的水缸上,“老板,你那水缸多少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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