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趙殺臉色更加慘淡,幾乎將阮情那隻手握出一圈淤痕,眼淚落在兩人指縫之間。阮情也隨著他露出難過神色,低聲道:“王爺,別哭,夢裏都是假的,我夢見幾次了,從來不怕的。”趙判官愣了一刻,才明白阮情言下之意。他隻知阮情睡得比旁人沉,睡得比旁人久,變回桃樹後,常常在他後院中發出細小的鼾聲……卻是因為常做這樣的夢嗎?趙殺一旦想清楚這一點,心中對這人的拳拳回護之心遠勝過絲絲絞痛,淚水反倒幹了。他頹然搖了搖頭,歎道:“阿情,那不是假的。”命喪此地,巨石填滿狹道,難斂屍骨……那不是假的。朱袍新鎧棗紅馬,韶華爭上春風鬢的夢裏人,那也不是假的。趙殺低聲勸了句:“這不是什麽好夢,隨我出去吧。”阮情歪著頭聽著,片刻之後就從巨石上翻身下來,晃了晃趙殺拽著他的那隻手,輕聲道:“好。”趙判官恍惚中點了點頭,可等到他當真和阮情手挽手出了夢,立在了滿院桃花樹下,蜃珠飛回袖中,人卻僵立原地,久久難以回神。他愕然問:“阿情,你便這樣隨我出來了?”阮情那身血袍殘鎧已經換作阿情慣穿的紅綃絲絛,他聽到此處,也有些不明白,遲疑地看著趙殺。趙判官仍不能置信,又確認了一遍:“我勸你隨我出夢,隻說了一句,你就跟我出來了?”阮情聽得呆了一呆,還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怔怔問:“王爺,我是不是又有哪裏有些……有些傻了?”趙殺已經習慣入夢之後,說上許多好話,開解許多煩憂,使盡渾身解數,把心剖給人看,再歡歡喜喜挽著意中人出夢……但阿情一向有些傻。夢醒後甚是愛他。趙判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也學著阮情的模樣,晃了晃兩人交握的那隻手。阮情頗有些發愁,定定看著趙殺,還在等他開解迷津:“王爺,阿情該怎麽做?”趙殺隻好拿實話哄他:“這樣極好,當真極好。”阮情猶豫著點了點頭,正要同趙殺辭別,回自己紅花滿牆的小院,忽聽見趙殺問:“阿情,難得有幾日閑暇,陪本官出去走走可好?”阮情吃了一驚,旋而喜上眉梢,忙不迭答應下來。他挽著趙殺的手,並肩出了門,雙目流情,因為忙著看趙殺的緣故,一路都走得有些歪斜莽撞。趙判官被他看得臉色微紅,勉強挺直了背,祭出一身官威,壓下四周覬覦目光。漸漸便有鬼卒上前招呼,誇一聲佳偶天成,郎才郎貌。趙殺一一應了,腳下一步未停,攜阮情在白骨阡陌中走過,穿過枉死司,繞開惡報司,左轉索命司,立在了癡情司城口。那城口立著一座小廟,僅有半人來高、一臂來深,香案上一側放著錢罐,另一側供著沾了香火氣的筆墨紙硯。趙判官點了七日功德,擲在錢罐中,換了數張黃紙和些許丹砂、青雘、藤黃,嘴裏道:“這裏賣的文房器物,在十八層地府七十五司中最為靈驗,本官常來此處采買。”阮情雖是點了點頭,卻猜不出趙殺言下之意,絞盡腦汁想了想,突然眼中一亮,隻覺這人風流蘊藉,善解風情,歡聲揣測道:“王爺帶阿情來這裏,還新買了紙墨,是想替阿情畫幅小像?”趙判官聽得一怔,忙道:“並非如此。”阮情頓時眼眶泛紅,想到這一路走來,趙判官種種溫柔體貼之處,人才勉強振作精神,噙著笑再猜了一回:“那是想為你我畫一道姻緣符……保佑我們兩個恩恩愛愛,長長久久?”趙判官卻道:“阿情,自然不是了。”阮情便垂了眼睫,有些悶悶不樂起來,心裏想過許多齷齪念頭,恨不得尋個良辰吉日,在書房裏攤平畫紙,一麵抱著王爺雲雨,一麵求他執筆作畫。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趙殺已經在小廟前席地而坐,拿唾液潤濕袖中判官筆,化開顏色,在黃紙上一筆筆悉心勾勒起來。阮情還未曾看他畫過畫,彎著腰,全神貫注地看趙殺塗抹,一雙眸子亮如星子,一迭聲地問:“王爺在畫什麽?”趙判官力透紙背,但線條拙劣粗糙,隻依稀看得出是個戴判官帽的小人,畫完一張後,又在另一張簇新黃紙上仔細塗抹起來。阮情定定看了許久,才依稀辨認出兩張圖上俱是畫了同一位小人,一張著判官袍,手握書卷筆杆;另一張披重甲,持長劍大刀。阮情看得糊塗,不禁又求了一遍:“王爺告訴阿情吧。”趙判官左手暗暗扣住袖間蜃珠,取了珠中些許靈氣渡入畫裏,聽見心上人這般軟語哀求,總算點了點頭,把繪好的丹青大作吹得半幹,將畫紙匆匆塞給阮情,含糊道:“送你的。我照著自己的模樣畫了兩幅門神圖,阿情拿回去,可以貼到門板上。”阮情聽到此處,星眸圓睜,且不說畫得像或不像,這番心意已有些匪夷所思。他接過畫稿,足足過了半晌,才猶豫著問:“王爺為何送它?”趙殺臉上通紅,佯裝成氣定神閑道:“你總是做噩夢,自然要貼兩幅靈驗的門神趨避夢魘……萬一防不住,本官還可以如門神一般,威風凜凜地入你夢中,把你叫醒。”他身為微末鬼吏,哪怕使出法力,將這紙上丹青小人,與自己一念神識相牽,也隻能在門板前擋微風細雨,攔雞毛蒜皮的瑣事,護一時半刻的酣然甜夢。可阮情照著趙殺所言細細一想,卻覺得拿畫的那隻手,有熱意絲絲上湧,再過片刻,渾身上下俱是燒得滾燙,呆了半晌,方癡癡地問:“王爺帶我出來,找了靈驗的紙墨,把自己畫在畫裏送我……隻是怕阿情做噩夢?”阮情看趙殺臉色更紅,心中便再無疑惑。他長睫輕顫,以雙手將畫紙舉高了一些,湊在唇邊輕輕啄了一下畫中人,紅唇上沾了未幹的朱砂,像是胭脂淡掃,色相卓絕。趙判官看得麵紅耳赤,胡亂斥道:“胡鬧,你這是做什麽?”阮情隻是含笑而立,那皮囊濃豔欲滴,那眸光如狂如癡,因為極癡極豔,難免流露出幾分咄咄逼人的銳意。趙殺被他看得心蕩神搖,指尖微抖,氣道:“阿情,你這是……”阮情又在畫上親了一親,低低笑道:“我在親畫裏的仙人。”趙判官哪裏禁得住這般情話,先為他急急拭去朱砂顏色,而後用力一拂袖,背對阮情,麵朝著癡情司,顛來倒去地默誦《陰符經》。阮情從背後悄悄牽住了趙殺的手,輕輕一晃,嘴裏柔聲道:“王爺。”他想誇趙殺通曉情意,擅長風月,又覺得意中人稟性木訥,行事一板一眼。可若是古板木訥,為何趙王爺所說的每一句情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叫他喜出望外,情根深種?阮情握緊了趙殺的手,心神恍惚,不知隔了多久,才隨趙殺渾渾噩噩走回府邸。兩人在府前立了好一陣,阮情總算如夢初醒,把趙殺牽回自家院落,按著趙殺坐到小凳上,自己調好糨糊,笑意盈盈地將兩張畫紙貼到臥房門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