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男子冷笑:“那又如何?” “知道是我們幾個世界的謀算,你能如何?還不是要乖乖在這條斷路上像舔不到食的狗一樣,苟延殘喘?” 他眼神中透出一股陰厲之色:“再者,這可怪不到我們頭上。若非你們靈界欺人太甚,數千年爭得仙路,讓我等世界無仙氣滋養,我們老祖宗們也不會費盡心機,算這一招。” 目露鄙夷,牛角男子嗤道:“想恨我們那便恨,仙路在前,誰人不自私?” “我不恨。” 林空魚突然打斷牛角男子的話。 牛角男子一愣,臉上陡然閃過一抹驚愕。 他還未從林空魚這莫名其妙的三字中回過神來,便見林空魚抬步向前,目視上方,仿佛能透過這大片的雲霧,望見那扇無數人求索一生的仙門一般。 他聽見他說:“會恨的是懦夫。” “路斷了,接上便是。”第八十九章 雲煙浩渺, 大道叩心。 無厭在踏上第一道台階時,便感受到了腳下那似虛似實的天道規則, 如同烙印般重疊凝聚,砌成了這一道道琉璃仙階,直通浩蕩天路, 長生之門。 每走一步,便是與一種道的抗衡, 印證。 許多人或許能輕而易舉贏過心魔,但卻不一定有勇氣去麵對大道的叩問。所以仙路之難, 千年一人。 遙遠的潮聲與慘叫都一一淡去。 一步一步向上,也不知走了多久。 周遭飄揚的仙光漸漸消退, 其他攀爬的身影也都不見, 無厭向後望了一眼,空曠渺遠,除了再度重重掩上的雲霧, 再無別的。 “那就是仙門。” 他又抬起頭,遙遙地望到一扇擎天巨門,散發著亙古悠遠的氣息, 威勢浩大, 隻一眼, 便似有無數道法規則蘊藏, 幾乎要動搖修為道心。 無數凡人與修士窮極一生,想要觸摸的一扇門,此刻一眼看去, 距離無厭也不過是百步之遙。 隻要他走過這百步,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要的仙與道,便都是唾手可得。 但也就是這百步,卻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 “七千五百六十三息……” 心中默算著登仙路的時間,無厭再度吞下幾枚療傷丹藥,抬手抹了下唇角。血色被擦掉,卻很快又有新的殷紅漫開,一滴一滴落下。 鮮血灑在仙階上,又被素白的僧袍掃過,了無痕跡。 他耳畔開始響起陣陣的輕微碎裂聲。 神識伴隨著神魂的創傷,裂開細密如蛛網的痕跡,從邊緣到內裏,不斷地潰散。不需內視去看,無厭都能猜到他的識海必定是千瘡百孔,如風暴撕裂過一般。 但他此時無暇去管。 歇息了片刻,他繼續向上攀登。 沒有心魔的困擾,他比許多人快上太多。但再快,那扇門也都那樣不遠不近地佇立著,沒有因無厭不斷努力的攀爬,而顯得靠近幾分。就如天道俯視眾生,無情勝有情。 “什麽是道?” 鋪天蓋地的雲濤突然滾滾一震,前方的仙路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飄雪的小院,院中有座開了半扇門的小佛堂。 “師父,究竟什麽是道?” 門內透出昏黃的燭光,虛衍年輕許多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半遮半擋著那細碎的微光,偏頭看向抱著經書窮追不舍發問的小和尚,低啞的聲音溫和親近:“道看不見,摸不著,但沒有它,便沒有這天地,沒有這萬物,沒有世間的種種規矩。” 小和尚的戒疤在暖黃的光下晃了晃。 “那道就是規矩嗎?” “那要問你自己。” 虛衍搖頭笑道,“不過它對你師父我來說,便是規矩。這規矩是天地定的生老病死,也是你調皮搗蛋,要挨板子的戒律!” 小和尚苦惱地皺起小臉,似並不明白。 他搖頭晃腦了一會兒,突然轉頭看向無厭的方向,一臉懵懂地問:“道……是規矩嗎?” 雪落滿肩。 無厭環視了一眼這熟悉的院落,慢慢朝小和尚搖了搖頭:“不是。這不是我的道。” 說著,他轉身穿過院子,推開院門,又踩在了一片寒涼的仙階之上。 還是那百步之遙。 無厭又望了一眼仙門,神色平靜,繼續向上。 袖拂流雲,眉掃清寒,他走得依舊順暢,素白的衣袍輕輕飄蕩。 但很快,那道聲音又再次響起,卻不是之前的童稚之聲,而是變成了少年的桀驁與戲謔:“什麽是道?” 深山的火堆旁,獸影重重,鬼魅魍魎。 陰翳濃鬱的林木間,藏著無數猩紅的眼。 其中大如銅鈴的一雙在少年僧人身旁睜開,帶著詫異與不耐瞥了僧人一眼,張開血糊糊的獸口回道:“你這禿驢,念經念傻了?道不道的,你一個人同我一個妖說什麽?” 少年僧人慢悠悠翻轉著烤肉,滋滋的輕響伴著肉香散開。 躍動的熾熱火光刮過他的側臉,舔舐著他眼角眉梢殘留的血痕,使他清正俊美的五官多了幾分堪比凶獸的狠戾。 “好好說話,饒你一命。” 少年僧人輕輕一抬眉,“我還餓著呢,這麽大隻的鳥,烤起來應當更香一些……” 被半座小山死死壓著的青雀忌憚地看了少年僧人一眼,沉默片刻,才道:“道這東西,妖族的長輩們說過,是個極為混賬的玩意兒。你越想去懂,去看,越是不懂,越是看不到。” “可有時候你不經意地過活著,卻有可能是恰恰走在道上。” 青雀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嘟囔了一句:“不過這些廢話本座聽不懂。照本座看,本座的道就是吃飽喝足,萬事不愁。當然,還要變強,強到再遇上你這小禿驢,就能把你腦殼敲碎!” “變強?” 少年僧人的眼中火光搖晃,火星四濺。 他低念了一句,然後偏過頭,看向無厭:“修真界弱肉強食,實力至上。不斷變強,登上至高仙路,是道嗎?” 被那雙漆黑得好似能看透人心的眼注視著,無厭本就脆弱的神魂一陣搖晃,頭痛欲裂。 隻有變強,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這是一條眾所周知的道理。 強,在凡人眼中是力量,是金錢,是權勢,是聲望。在修者眼中,是修為,是勢力,是心境,是那個可望不可及的仙。強者才有資格去談論命運,而弱者,便如當初的他一樣,被迫挖眼,奉出魔種。 各種的無奈,各種的脅迫。 歸根結底,便是弱。 “是道。” 半晌,死死咬著的牙根終於驀地一鬆,無厭勉強笑了下,凝視著少年僧人認真的眼睛,道:“但不是我的道。” 說完,他徑自踏過火堆。 腳落到實處,火光與深山都消失不見,唯有仙路漫長依舊。 那扇仿若玉石雕就的仙門沉默地俯視著他,如兩隻從不屬於三界的漠然的眼。 無厭繼續向上。 但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攀爬,卻仍是無法縮短這百步一分一毫。 仿佛就是鬼打牆一般,那扇門永遠佇立在他看得到,卻碰不到的邊緣,無聲地注視著他,嘲笑著他。 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 他扶著台階坐下,吞下最後的幾枚養神丹。丹藥修補神魂的速度,遠遠比不上神魂潰散的速度。這是飲鴆止渴。但他也別無他法。 “什麽是道?” 這聲音又一次響起,卻是近在咫尺。 無厭睜開眼,看到素淨的禁閉佛堂裏燃了一根蠟燭,年輕僧人跪坐在佛祖麵前,周身黑紅的業火如孽蓮,將他幾乎吞沒。 年輕僧人誦著經,敲著木魚。 被火舌舔舐的麵容露出半邊黏著血肉的白骨,血淋淋的可怖。 他敲著木魚的手也都白慘慘一片,骨尖處焦黑,稍一用力,便掉下來一截。木魚聲一斷,念經聲也隨之而停。 他俯身撿起那截指骨,細致認真地拚回手上。 “他們都說我是魔頭,都想殺我。” 一雙漆黑的眼在燭光中抬起,那些終年累月壓抑著的痛苦與悲哀都一並噴薄而出。 但年輕僧人的麵容依舊平靜,唇角甚至還帶著淺笑,他不解地凝視著麵目慈悲的佛祖,低聲問:“我該死嗎?” 燭光溫柔地漫過他的眉眼。 他目光澄淨。 “隻有瘋子才會去追尋虛無縹緲的道,隻有魔頭才會為了所謂的道殺人如麻。” “可在我很小的時候,第一眼看到天,無邊無際的高。我就想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第一眼看到佛,無悲無喜的慈愛。我就想知道,他成佛的時候,究竟苦不苦。” 年輕僧人盤坐在熊熊業火中,慢慢轉頭,朝無厭一笑:“這麽多年,你找到了嗎?” “我修成了斬魔路,除去了心魔,再不複業火之劫。而今也登上了仙路,距離仙門,百步之遙。” 無厭望著他,聲音頓了頓,誠實地搖了搖頭:“但我還是沒有找到。” 說完,他自嘲一笑,不再看年輕僧人與他一般無二的麵容,而是毫不猶豫站起身,再度向上攀爬。 冷清的仙路上,漸漸熱鬧起來。 他緩步走著,看到掃雪念經、割肉喂人的小沙彌,路過法術縱橫、曆練八荒的年輕身影,又在蒼天泣血、斬魔路成的冰原上駐足了片刻,仔細瞧了瞧程思齊的麵容。 “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