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哦了聲,道:“我想吃魚粥。” 不一會兒,下邊廚房就送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粥。 小皇子喜上眉梢,飛快地拿勺子舀了一口,還不忘道:“大哥真好!” 那人笑而不語,坐於一邊。 到這裏,崇淵的記憶都很愉悅,盡心盡力的宮人,寵溺他的大哥,重視他的父皇。 然而就在那日夜裏,小皇子突然腹痛如刀絞,接著嘔吐不止,他難受的想哭,可又沒力氣,嗚嗚咽咽了半天也沒人進來看。 小皇子雖然小,但這時天性裏的謹慎冷靜就已經初露端倪,不一會兒他就發現了蹊蹺之處,他不再出聲,而是忍著痛苦爬下床,踉踉蹌蹌地扶著牆往側門走去,此刻他的小小的白嫩的臉頰已是鐵青一片,圓潤的眼睛被痛苦扭曲得可怕,月光透過窗戶晃了他的臉一下,讓他好似夜半的惡靈。 小皇子把側門推開一道縫,一聲輕輕的吱呀聲後,燕祥殿裏就靜悄悄的了。 他摸到了殿外,又沿著小道不知走了多遠。這時他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等他終於看見前邊有了巡邏侍衛的身影,就泄了那口一直強撐著的氣力,倒在了地上。 這動靜自然驚動了侍衛們,他們連忙圍過來,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小小的人影竟是當今聖上最喜愛最看重的小皇子,立馬大驚失色,有去找皇上報信的,有傳太醫的,不多時燈籠燭火就將靜謐的夜半深宮晃成一片兵荒馬亂。 小皇子醒過來的時候,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的父皇正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他,他動了動眼睛,就看到立在他父皇身後的大哥崇洲。 皇帝問道:“吾兒可知自己為何突來此急症?” 小皇子閉著眼睛,緩緩地搖了搖頭。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傳淵兒身邊的宮女太監。”這當口,皇帝瞟了站在一邊的崇洲,淡淡地開口道:“你今年有十八了,比淵兒大十幾歲,你要多照顧他。” 崇洲不知是半夜被人叫起來有些煩悶還是因為擔心自己的皇弟,臉色顯得有些煩躁。可他這時還是平順地回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不多會兒,小皇子身邊的幾個宮女太監就被領了進來,幾人皆麵如土色,一進來就撲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求饒。 皇帝冷聲開口道:“你們幾人皆是淵兒左右伺候的,今夜你們卻在何處?” 打頭的宮女磕頭如搗蒜,聲音裏全是恐懼,可說出的話句子卻很連貫,很有邏輯,她道:“奴婢一時偷懶去了偏殿小睡……不想二皇子正好得了急病……奴婢自知罪責滔天,難咎其責,奴婢……奴婢願以死謝罪……!”她滿臉是淚,猛地站起來,一頭撞向床柱。 小皇子正強忍著頭痛和反胃,就覺得床身一晃,他費力地側頭一看,那宮女正好撞死在他腳邊,滿頭滿臉的血,雙眼死死閉著擠在一起,臉孔呈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絕望和恐懼。 崇淵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起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不過那時他還不太明白,隻是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宮女。那女子從小照顧他,他很熟悉她,他甚至記得她的妹妹,是個靦腆的女孩。 可她現在就這麽死在了他麵前,隻在那一瞬間就永遠離開了這一切,離開了皇宮,離開了她的妹妹,離開了這世間……再也無法回來。 崇淵三歲的時候還無法完全捋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無法完全看透這底下不可見人的暗流洶湧,但他那時就已經顯現出一種過人的才華敏銳的觀察力,這讓他選擇了沉默。 偌大的皇宮裏死了一個宮女本就小事一樁,在二皇子病危一事的麵前就更加不值一提。幾個太監無聲無息地把那宮女屍體拖出去便再無人理會,皇帝繼續挨個追究,從太醫到燕祥宮的每一個宮人,再到禦膳房,每一個細節都沒有被放過。 這件事情最後卻不了了之了。小皇子挑食不愛吃送過去的栗子粥,硬要換魚粥,恰逢那日禦膳房正好在做烏伯羅進貢的魚,這魚倒沒什麽問題,但與這魚的配料從來隻用棲芳草。棲芳草與兩樣東西相搭可製毒藥,一為秋蘿,二為甜錢兒葉,這兩樣東西本都不是栗子粥的配料,卻因小皇子幾日前染了點風寒,這以後每日都有身邊宮女將太醫院送來的秋蘿末拌進午後甜品裏來補胃氣。 太醫院的秋蘿,禦膳房的棲芳草,烏伯羅的魚粥,幾樣東西看似相隔甚遠,誰知機緣巧合硬是湊到了一起。查來查去,結果這事兒反倒誰都賴不上。 禦膳房不知道小皇子風寒在粥裏加了什麽佐料,這身邊宮女不知前因後果的更不知道什麽飲食大忌,太醫院就更無辜了,他們上哪知道宮中天天吃什麽、小皇子挑口要吃什麽。 說來說去最後倒要怪在崇淵自己挑食上來了,後來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小皇子及時得救大難不死,又死了一個貼身宮女,也算是個交待。 隻是看起來是那麽回事,皇帝心裏自然是有數的,小皇子心中也是有些領悟的。 那之後沒多久,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皇長子崇洲被皇帝一紙詔書發配到了極遠的西南之地,從此不得踏入京城半步。宮裏就謠傳說這跟前陣子小皇子中毒一事有關,過了幾天,傳這話的人卻從宮裏消失了,再然後,這件事就在宮人的三緘其口中隱晦下來了。 從那以後,崇淵開始修習皇家的武功秘籍,他的心智仿佛一夜之間開了竅;一年之後,他的神童之名開始廣為流傳;四年之後,他坐上了太子之位。 然而對三歲的崇淵來說,這整個事情裏,最觸動他的不是人心險惡,不是背叛不是陰謀,也不是鬼門關走一遭的僥幸,而是那個一頭撞死的宮女。 崇淵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自盡。 她甚至什麽都沒有做,她隻是打了個盹兒……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一直想了好久,好久才有點領悟,讓那宮女一頭撞死在床柱上的,讓她恐懼得選擇以死亡來解脫的,或許是,其實正是那無處不在又無形無色的權利,至高無上的皇權。 它的生殺予奪,無所不能讓她畏懼讓她害怕,她害怕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皇子,她害怕皇帝,或許她還害怕著大皇子……他們都是代表著它的人。 崇淵看著禾後寒,他的眼神裏透出一種回憶,但凡回憶總會在眼睛裏留下感傷,這讓他看起來沒那麽憤怒和壓迫了……顯出一絲疲憊來。 他算計了那麽多,用了那麽多手段……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他那麽小的時候就知道擁有權利,會讓人畏懼臣服……可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它也會讓人……不敢去愛。 崇淵緩緩地道:“父皇早就告訴朕說,帝王最要不得的就是不舍。朕卻妄圖……” 他低低歎了口氣,什麽話也不想說了,一時間心灰意冷。 禾後寒也不敢開口,一動不動地跪著。 半晌,崇淵鬆開手,站起來,道:“你休息罷。”話音剛落,人已經落到窗外,好似隻是一陣風吹草動,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禾後寒還跪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膝蓋的劇痛已經成了酸麻,肩上被崇淵踹開的一腳開始火辣辣地腫痛起來,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閉上了眼睛,可腦海裏一個畫麵遲遲不去,崇淵走時一個匆匆而忍耐的側影,他的麵部五官在狹長的影子裏拖成好似精怪一般的曼妙綺麗,可他的側臉卻又顯出一種堅硬和難過來……極少見的真摯,讓他想起不過數日前,那夜讓他痛不欲生的臨幸,那時崇淵的神色愉悅極了,眼神裏喜悅得簡直像個孩子。 禾後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可他知道這些片段和雜亂的思緒無疑在擾亂他的心神,他不想去鑽牛角尖,可又時常無法控製……他腦海裏全是崇淵的身影表情,不多會兒又蹦出江盛的聲音,揮之不去。 次日上朝的時候,禾後寒一如平日,笑著與眾大臣打招呼,等著皇帝上朝,等著第一個行跪拜之禮,昨日之事,昨日之苦,在他身上仿佛隻留下了幾塊淤青。 崇淵坐在龍椅上,擺了擺手,那夏公公就站出一步,展開手中黃麵絹質聖旨,高聲念道:“今特詔左都副將方亦信長女方之檀,禦史鄭宇翰幺女鄭伊柔,於臘月初十,同刑部尚書楊守國長女楊詩樺同進後宮,品級為嬪。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