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後寒洗了把臉,清醒過來,披上濃紫貴綢的官袍,又變做冷靜自持高深莫測的一朝丞相。   這一日,其實是舜朝曆史上很有意義的一天。它意味著崇淵皇帝真正開始掌權的朝代終於到來了。    史官們寫道:榮氏長子率三千親兵先行抵京,立功捉拿亂臣賊子,封平元大將軍,官居正二品,帝親近之,多賞賜。    他們還寫道:禁軍統領米嵇寶,戶部郎中紹滬森以下犯上,圖謀不軌,罪不可恕。帝念禁軍統領米嵇寶有功在身,免其抄家之罪,全族終生流放西北氏州。又憐紹滬森發妻出身皇家,帝不忍其孤寡終老,遂免紹滬森死罪,終身禁足京郊紹氏偏宅。    禾後寒私以為皇帝這處置有些輕了,米紹二人雖尚無實際行動,但其心當誅,崇淵卻隻判了流放和禁足,未免顯得心慈手軟。但,禾後寒轉念一想,崇淵登基不久就抄了田家滿門,之後數月不朝,已經叫眾大臣心生不安猶疑,如今一來就大刀闊斧血洗朝堂的確有些不妥,倒不如崇淵這般網開一麵來得安定人心。況,榮嘉祿領兵三萬回朝,已經顯出帝王的強勢態度來,如今雖抓了米紹二人現行,卻無實證,滿門抄斬不但明麵上的說法欠缺了些,易叫眾臣人心惶惶,又恐難以服天下人。    禾後寒左思右想,隻覺此事十分棘手,嚴懲或從輕皆有利弊,皇帝一夜之間便決斷下來,於他這個年齡來說十分難得,其凝練果決的帝王品性表露無遺。      炎熱的夏天就在阮東街一波離去一波又來的官員中,在每日京城百姓唏噓不已的哪個哪個大官下馬了,哪個哪個芝麻官上位了的茶餘飯後中悄悄過去了。    這個夏天在禾後寒眼裏卻是多事而苦悶的。    這一日他下了朝,腹中饑餓,幹脆不回府,找了京城有名的酒樓點了好酒好菜又叫了單間,自個兒坐著想事情。有師兄手握重兵坐鎮京城,借著米紹兩家謀反一事源頭的牽連,皇帝幹脆利落地接連罷免了十數位大臣的官職,隨即又提升了幾位大臣的官品,賞罰分明,朝堂上已然天翻地覆,幾個月的重新部署和調整,稍稍緩和了老皇帝生前最後幾年被邊關戰事拖累得冗餘和留有隱患的朝政。    這是好的,但皇帝提拔了不少新官員,交接磨合涉及方方麵麵,卻著實讓人頭疼……寒門子弟還好說,各大世家卻不容易對付,他們知道皇帝勢必要削弱世家權利,卻總是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留下後路伏筆,他一邊明麵上要與之周旋,背地裏也要同暗衛合作,雖然時常讓他有焦頭爛額之感,卻也總能叫他們的小算盤灰飛煙滅。    如今榮家坐攬舜朝第一武臣世家,朝中文臣皆以他馬首是瞻,武臣則隱隱以榮家為首。    不論皇帝知不知道他和榮嘉祿的師兄弟關係,如今他最需謹慎對待的也是同榮家的關係……    他一邊想事情一邊吃,自然是吃不下多少東西。    出了酒樓上轎,禾後寒突然有點犯困,他微微合上眼皮,半睡不睡地靠著轎子打盹。    “瑞聲!”    禾後寒正坐在轎子裏閉目養神,就聽到有人隔著轎簾喊了這麽一嗓子,聲調婉轉,感情充沛,抑揚頓挫。    他隻覺一盆涼水兜頭潑下,霎時驚醒,明明剛進秋天,他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禾後寒默不作聲,如若未聞,但願那些不曉得他小字的轎夫們快快行過,千萬不要停下,不知不覺手心竟然攥出了一層緊張的細汗。    但緊接著轎身一晃,隻聽外邊轎夫們一陣忙亂驚呼,一頂四人抬的轎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禾後寒一動不動地坐著,轎簾一掀,探進一張含情脈脈的臉來,桃花目高鼻梁,一雙瞳仁好似秋水盈然,活色生香的美男子。    江盛。    禾後寒的第一反應是把他一腳踹出去,不過他的第二反應更快地意識到了此處是鬧市,人多眼雜。    禾後寒冷靜地道:“不知江門主遠道而來,本相有失遠迎。”    江盛自來熟地靠過來,毫不見外地坐在禾後寒旁邊,一邊去抓禾後寒的手,一邊對外邊揚聲道:“走吧走吧,別在這停著了。”  禾後寒不著痕跡地躲避著江盛,一邊吩咐道:“走。”    轎子明明平穩得很,江盛卻總狀似無意地向禾後寒這邊傾斜,口中不斷抱怨著:“京城的路還不如宛州的路平坦!”    禾後寒譏諷道:“既然如此,江門主何必不遠千裏來這自討苦吃?”    江盛笑意不減,情意更濃,“為了見到瑞聲,在下吃多少苦都甘之如飴。”    禾後寒隻覺腦中嗡嗡作響,簡直比麵對那一幫老油條老官場更頭痛。    他本慶幸著江湖之行告一段落,他二人各回各處,各司其職,從此那恩恩怨怨就都過去了。哪裏料到江盛此人如此難纏!禾後寒有些費解,這人江湖地位斐然,腦子精明武功也很霸道,傳奇一樣的人物,要什麽沒有?說句不好聽的,他也算失身給江盛了,他還想怎樣?難不成真要如夫妻過日子那般兩個男人長相廝守?!那豈不是有違倫常,簡直荒謬絕倫!    更何況他二人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是當朝丞相備受皇恩,江盛則是武林世家掌門人,說不好哪一天會就做了武林盟主,世事弄人讓他們有過一夜荒唐,一次倒還瞞得下,若搞得天下人盡皆知,他二人還怎能容於世?江盛這般窮追不舍不計後果當街攔下丞相的轎子,未免太過兒戲!    禾後寒滿心抱怨和惱怒卻不覺這些都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    隻聽江盛老神在在地說:“瑞聲,今年春天在連穀山川上,你說我們過往一筆勾銷。你以為江湖一行凡事皆可以公事公辦,毫無個人感情,一筆賬一筆清可在我這兒,這條規矩是不管用的。我是一個商人,我不會隻做成一筆賬。”    禾後寒閉目養神,狀似未聞。    江盛臉上絲毫不見尷尬,笑意盈盈湊了過去,鍥而不舍,再接再厲。  丞相有何悅(上)  京城悄然褪去夏季燥熱的蟬鳴,不聲不響地迎來了颯爽的秋天。    禾後寒把搖得快散了架子的扇子一扔,長舒口氣,感歎道:“這個夏天可總算熬過去了……”    小廝羅祥一邊給他撥橘皮,一邊接口道:“大人怎麽這麽煩惱,您可不知道,現在京城都流傳這麽一句話南街丞相,北街將軍,東邊日出,西邊下雨。誇大人和將軍平分秋色,皆為皇帝倚仗。”    禾後寒瞥他一眼,懶得解釋,心中思緒萬千,皇帝登基的磨難至此差不多已經過去,如今正一點一點鯨吞蠶食地將朝局攏在懷中,皇帝重用他,也重用他師兄,這看似好事,卻使得禾後寒更加無法同榮嘉祿親近。他官居丞相,又兼護國公一位,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觸及皇帝的底線,左右眾臣的行為,他與榮嘉祿的交往必須極為精確地控製在一個分寸裏。    累,心累。    院子前邊突然閃過五彩繽紛的一片衣角。    禾後寒眼皮都不抬一下。    “瑞聲!我今天特地去了趟佳寶記,給你買了些酥糕和糖漬果子,你最愛吃的口味。”江盛笑眯眯地晃悠過來,整個人看起來既輕鬆又雀躍,身上沒有一點煩惱似的。    禾後寒煩不勝煩卻避無可避,江盛在京城待了已有十幾日,日日來相府騷擾他,賴吃賴喝不算還要賴住,若不是禾後寒當真動怒把他趕了出去,恐怕這人就厚著臉皮住下了。    江盛武功獨步天下,出入相府如入無人之境,禾後寒拿他無法,這事也不好驚動聖上,難不成要發軍捉拿此人騷擾丞相?    更何況即便皇帝知道恐怕也無計可施,天子一言九鼎,當初既然應允叫禾後寒做他驚流門一堂之主,如今總不能翻臉不認人。事到如今,江盛拿這冠冕堂皇的理由賴著不走,禾後寒也隻好受著了。    禾後寒揮了下手,羅祥會意地上前接過江盛手裏拿的包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丞相有禾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菠蘿個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菠蘿個蜜並收藏丞相有禾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