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四歲得神童之名,七歲就觸摸到皇權,十二歲就登基為帝的天子,早已對世間萬物有了一種常人難以領悟的通透和見解,比起禾後寒那不是山高水遠就是窮鄉僻壤的人生經曆,真可謂是一覽眾山小。因此別說是江盛如此直白的挑逗,就算禾後寒那麽習慣於偽裝的人難得一見的隱晦情緒,都難以瞞過皇帝的眼睛。 言歸正傳,江盛說完這句話後,房間裏出現了短暫的無聲,一時竟無人接話。禾後寒是不明其意,江盛是經驗老道,至於崇淵,崇淵正在思考些什麽,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 禾後寒敏感地意識到氣氛有些怪,並且十分肯定皇帝的心情又變糟了,於是他迅速接道:“江盛兄,時候不早了,連日趕路我與舍弟十分疲憊,今夜實在不能與你把酒言歡,請江盛兄見諒。” 江盛遺憾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勉強,瑞聲兄與令弟休息吧。” 禾後寒歉意地道:“此事是我掃興,日後若有機會定然向江盛兄賠禮。”說完這話,禾後寒突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這間房隻有一張床,叫他們三人如何住下? 接著他迅速在腦海裏列出幾個方案:一,皇帝睡床,他與江盛在屋內加屏風搭個床板湊合一夜。二,皇帝睡床,江盛在屋內打地鋪,他去睡馬車。三,皇帝睡床,他在屋內打地鋪,江盛出去睡馬車。四,皇帝睡床,他和江盛都出去睡馬車。 他總結了一下,發現前提是不變的,且私以為第三條最合心意。 但如此做事未免太過河拆橋且不通情理,然而如果要江盛與皇帝共處一室,他也是斷然不放心的,那樣恐怕這一夜他也不敢睡了。 禾後寒想了又想,隻能不甚滿意地選擇了最後一條:他與江盛一起出去睡馬車。 他歉意地道:“江盛兄,我還有一事相求,舍弟身體不好,夜裏多夢少眠,房間一點聲音都會將他驚醒。” 崇淵冷靜地看著他年輕的丞相表情誠懇地胡編亂造,十分配合地不發一言。 江盛了然地點點頭道:“在下聽說過此症,的確麻煩。不知瑞聲兄可是要你我二人另尋其他住處?” 禾後寒連忙道:“正是如此。” 江盛爽快地道:“無妨。” 禾後寒心裏鬆了一口氣,他生怕江盛突然翻臉,認為他們不識好歹,再將他們趕出去,那就不妙了。其實他這完全是多慮了,江盛巴不得離他那“怕生”的“舍弟”遠點,好與他再親近些。 崇淵目送這二人看似相談甚歡地出了房門,麵無表情地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熄了蠟燭,躺到那來之不易的床榻上去了。 他閉上了眼睛,但他並沒有睡。他在思考,思考帝王該做的事,與不該做的事;帝王該有的行為,與不該有的行為。他發覺那些本來清清楚楚的界限現在卻有些模糊了,是什麽改變了它? 禾後寒試探地問道:“江盛兄可願與我在馬車屈就一夜?” 江盛擺擺手道:“在下怎能讓瑞聲兄受到這等委屈,瑞聲兄請隨我來。” 江盛擺手的時候,金線刺繡的袖擺滑了下來,露出了他腕上戴著的那串黑石鏈子,在月光下竟然顯出一種不易察覺的黑光,禾後寒不動聲色地頓下腳步,他不會看走眼,江盛手上戴的,正是萬鈞珠,拜他師父所賜,他曾見過一對萬鈞珠,玄黑蘊光,一厘之寬,與眼前這串絕無二致。 江盛渾不在意地在前麵領路,卻在他頓下腳步的刹那就隨之停下,關切地回頭詢問道:“瑞聲兄可是想起有何事要辦?” 禾後寒心中一震,的確想起了什麽,他記得白天見江盛戴珠的手明明是右邊,而剛剛他擺手露出的卻是左手! 禾後寒難以置信,世上千金難求的萬鈞珠,他竟然有兩串! 他更加震撼的是,這世上竟然真能有人同時戴上兩串萬鈞珠。 萬鈞萬鈞,雷霆萬鈞。一顆千斤,千金難求。 禾後寒記得那年他九歲,剛學了些“風息水”的皮毛,就撒歡去了鄰近的山穀,孩童心性地作弄了上山砍柴的駝背樵夫,事後他師父動怒要罰他,就在他脖子上掛了一顆黑珠子。那小小的珠子重得驚人,普通繩線難以禁持,他的師父還特意用了玉紗鮫絲做繩,那也是世間罕見的寶貝。那玉線不斷不切,可承受千鈞之力卻不透人體。 當年他掛了兩個時辰,就彎腰駝背了兩個時辰,那重量讓他連頭帶著整個脊梁都承受不住。摘下珠子時,因為玉紗鮫絲不傷人體,他後脖子倒是一絲血跡也無,但卻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痕,疼了他三天才消下去。他後來知道那就叫萬鈞珠。 時隔多年,禾後寒依然回想得起那種無力的,沉重的,擺脫不掉的下墜感。但他平定心神,隻是若無其事地道:“無事,江盛兄走吧。” 但他心中已然戒備起來,暗自斷定:此人,絕不簡單。 丞相有何擾(下) “爺,您請,您請,小的出去睡。” 禾後寒看著店小二卷了個鋪蓋,一邊賠笑一邊麻利地退出房間,深覺此人格外有眼色,有前途。 江盛抖了抖被子,轉頭時一雙桃花眼像在黑漆漆的房間中放光了似的,禾後寒正緊緊盯著江盛的一舉一動,這一下視線對上,半晌無語。 禾後寒心中警鈴大作,一邊在耳中細細分辨著樓上崇淵的房間有無異動,一邊關注著江盛的一舉一動。雖然他不知此人為何突然變了眼神,但麵對未知的時候,人往往都是不安且戒備的。而現在江盛對禾後寒而言,就是這樣一個摸不透的深不可測的未知存在。 江盛此時心中在想什麽?他在想,莫非這文雅書生是欲擒故縱?他有點摸不準禾後寒的意思,此時正在心中反複推敲,是該直接撲上去,還是先溫存一番。 此時此刻,隻能說這兩人,所思所想實在是驢頭不對馬嘴。 “爺,小的這屋子就一條被子,您二位怕是不夠用,這不,小的又拿來一條。”店小二推開門,殷切地搬了一床被子進來。 禾後寒驚。同夥。 江盛怒。攪局。 所差甚遠,甚遠。 江盛隨手把被子往床上一扔,興致勃勃地道:“在下以為今夜月色甚佳,令弟也已經入睡,瑞聲兄可有興趣與我一同飲酒賞月談天說地?” 禾後寒望了眼屋外陰沉的天色,二月份的夜風頗有些寒涼,禾後寒回頭看了江盛一眼,決定繼續靜觀其變,裝傻充愣,於是他讚同地道:“江盛兄真乃我知己。” 江盛吱嘎一聲推門走了進來,禾後寒悄悄鬆了口氣,熱切地問道:“江盛兄可是尋到好酒了?”就見江盛得意洋洋地舉了舉手中的酒壇子,禾後寒眼尖地注意到那棕色泥陶的酒罐子上竟然布滿水漬。他立刻推測這是從井裏現取出來的,然後他又開始聯想什麽酒需要放在水裏,無解。禾後寒隻見過埋在土裏的、裹在泥裏的,還真沒見過浸泡在井水裏的。 其實這是老天給他的第兩次逃過此劫的機會。第一次是他極少發揮的預知力,第二次是江盛這極少見的酒。可惜這兩次轉機都在種種巧合的情況下,被他刻意忽略了。第一次是無計可施,第二次則是權益之舉。隻能說是命中注定罷。 江盛笑眯眯地把酒壇子放在桌子上,殷切地道:“瑞聲兄來嚐嚐這酒,在下可是珍藏有兩年之久了。” 禾後寒連忙裝作受寵若驚的樣子回地道:“江盛兄如此盛情,著實叫人感動。” 江盛不知所謂地笑了笑,桃花眼就變成了半月勾,極為挑逗的韻味。他拍掉酒壇口的泥封,取過兩隻素陶瓷碗,斜斜地倒出酒液,遺憾地道:“此處沒有琉璃杯,可惜了這酒的品相。” 禾後寒不甚在意地道:“若無美酒,器具再精致也隻是個擺設。江盛兄何必舍本求末。”江盛真情實意地讚道:“瑞聲兄為人通透,在下自歎弗如。” 兩隻素白的瓷碗放在烏黑的桌麵上,酒液鋪滿了碗麵,竟然微微泛出青色,就像一塊上好的透光美玉。禾後寒還未離近,就能嗅到絲絲縷縷的甘冽之香,那香氣極其惑人,即使他一開始是抱著見機行事的念頭,此時也頗有點真心期待此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