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瀛?男人一頓。少年的聲音更加急切:王父,快救我——“子瀛……子瀛——”男人臉色一變,隨即喊道,“你在哪!快告訴王父!”王父,快來救我……鄭侯擎著刀跨出內殿,漫天的輕紗飛揚,他著急地尋著公子。忽然,他猛地看見,殿外的朦朧火光中,有一個影子。那影子發出怪笑,還有公子害怕的啜泣聲。鄭侯眼裏迸出殺意,他割開飛紗,箭步衝出,擒住了那人,眼看就要把這妖物殺了,尖叫聲之中,內侍監衝出來抱住了鄭侯的腰:“萬萬不可啊!”閹人尖細的聲音,令男人猛地清醒過來。“……”無極低頭看著自己擒住衣襟的人,那單薄的手臂擋住了臉,火光明滅時,他將手慢慢放下,滿臉惶恐地抬眼:“……王父?”就看那銳利的刀鋒,距離公子瀛的腦袋,隻有半臂不到的距離。“哐啷”一聲,寶刀落地。鄭侯的手掌一鬆,大公子就跌坐於地。他的胸口起伏得厲害,等到他看見了那柄刀,才明白方才自己離鬼門關僅僅差了一步。公子受了驚嚇,他王父何嚐不是。鄭侯當年策馬縱橫天下,什麽生死關頭沒經曆過,此刻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往後退了半步,良久,才抬手將臉一抹灑,這才總算緩了過來。內侍扶著鄭侯入內,遞了參丸給國主含服。待頭疾緩和,鄭侯這才看向外頭。大公子未得王父恩準,仍跪在殿外,不敢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方聽見鄭侯嘶聲說:“傳大公子進來。”瀛公子跟著內侍進來,在臥榻的五步外跪下來:“……王父。”火光下,少年臉色慘白。鄭侯方才差一點親手弑子,兩人都餘悸難消。隻看男人一臉冷漠,問:“你怎會在此處?”不等少年回話,內侍監就柔聲提醒道:“國主日理萬機,想是不記得先前命長公子任黃門郎一職。今兒……正好輪到公子巡夜。”無極確是忘了此事。他自犯頭疾,忘性極重,已經不少人為此而受到連累。他隻坐一會兒,又覺頭沉,內侍便扶著國主臥下,閉目養神片刻,就聽見大公子問:“王父臉色極差,可要……兒臣去傳太醫?”無極睜開眼,瞧見瀛公子望著這頭,眼裏的擔憂,並非作假,何嚐還按捺得住,說:“過來。”自從那日燒書,王父抱著他,父子二人就再也沒親近過。大公子躬身走到榻邊,在腳踏邊跪了下來。無極看著少年,公子垂著目,那雙眼睛仿佛籠著水霧,眉宇間帶著愁雲。他一直找的,即是夢裏人,亦是眼前人。少年望著父親,他不知他心裏的掙紮,隻猶豫許久,仍鬥膽地伸出手來,放在鄭侯的手背上。“兒臣……”瀛公子突然失神。他好像,在那群跪著的宮人裏頭,看見了當日宮廊上,被毒箭射死的臠寵。那張和自己神似的臉透著詭異的青紫,血紅的雙眼睜得老大,正看著自己。內侍監暗暗抬眼,小聲地喚:“公子。”公子瀛這才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想要把手給抽回來。可在他這麽做之前,他的手已經被男人的手掌給牢牢地握住了。那力量,他無力掙脫。隻聽,公子有些恍惚地道:“懇請王父……多多保重身子。”到了月末,許是這一回試的藥對了,鄭侯的頭疾大有好轉,那原先籠罩住整個鄭宮的陰霾才有所緩和。季日,鄭侯在宮中舉行大宴,邀請百官同賀。泰和殿上,蕭瑟合鳴,身穿紅衣的伶人在大殿的中央獻舞。鄭侯在高座上,他身著玄黑色的王服,臉色絲毫不似久病之人,依舊是威厲嚴肅,教人望而生畏。鄭侯久不露麵,此刻設宴,想也是為了穩定朝堂,製止流言。在王座的下首處,便是鄭侯的三位丞相和四個公子。公子們皆是盛裝,撇去大公子不說,另幾位公子和鄭侯模樣皆不甚相似,都長著張剛毅方正的臉型,隻眉目勉強能看得出一點端倪。“國主,可要傳龍霆軍?”酒過三巡,內侍監便來請示。今夜,鄭侯和百官飲了不少酒,眼裏倒是清明,說了句:“宣。”龍霆軍曾是齊國曆代帝王的親軍,專門遴選天賦極佳的孩子,自小調教,他們對王都忠心耿耿。相傳,鄭侯在當年,也曾是龍霆軍裏的一員。故此,鄭侯入主齊宮之後,並未廢去龍霆軍。就看,前頭一列披著玄甲的少年武士步伐齊整地走到大殿中,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樣的青銅麵具。過去齊王在時,龍霆軍有在重要的宴會上獻祭舞的傳統。鄭侯做國主之後,這祭舞廢就止許久,沒想到這麽多年以後,又再度命人排練。這對原先來自鄭國的朝臣來說很是新鮮,而臣子裏也有幾個齊國以前的舊臣,看到此景,無不暗覺唏噓。而公子們亦是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唯大公子原是興致乏乏,他近陣子時常如此,走神走得厲害,不知憂愁何事,直到前方的武士裏走出一人,瀛公子一見他的身影,就怔在當處。“臣等,為國主獻舞,祝願國主千秋無期——”那從麵具後傳出的聲音極是清朗,讓人為之一振。他說完話之後,所有人就跪下來,一起呼喝萬歲。“開始罷。”鄭侯緩緩道。他神色如常,眼裏並無半點波動。跟著,鼓聲就響起。無數雙的眼目不轉睛地台上的年輕武士,他們似乎都沉醉在了春君的神話裏。在他們之中,鄭侯的大公子瀛的目光更是無比地熱切。他的兩眼牢牢地鎖在那舞刀的春君身上,雙手難以克製地抓緊了衣袖——山海去無極。他找到了,那張畫裏的人。第二十六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癡》少年郎意氣風發,身似遊龍,同那雷雨一般轟隆密集的鼓聲,配合得可說是天衣無縫。最後,鼓聲定住,殿裏鴉雀無聲。戴著麵具的武士們維持著終曲時的姿勢,動也不敢動,直到突兀的擊掌聲響起。是鄭侯。他慢慢地拍了三下,沉重而有力,跟著,聲音低沉地說了句:“好。”百官皆如夢初醒,台上的年輕武士收起兵戎,紛紛摘下了臉上的麵具。他們個個都滿頭大汗,背上濕了一片。便看這些年輕人的模樣,都還未褪去稚澀之氣,可個個都精神氣足,大多是可造之才。鄭侯依舊神色淡淡,想是當年鄭侯自己便是英雄少年,風頭之盛蓋過萬千,還有誰可與之相提並論,光陰易逝,如今早沒有當年那意氣飛揚的少騎郎將了,隻有令人聞風而喪膽的鄭國侯。“哪個是春君?”鄭侯緩緩問道。內侍監又傳了一遍鄭侯的問話:“國主問,誰是春君。”當他們當中的一人走出來時,鄭侯的長公子瀛不自覺地便攥緊了雙手——這下,他總算是看見了那個人的模樣。聽說,曆來飾演春君者,必是龍霆軍裏的頭號人物,就看那走到前頭的,確確實實是個英姿颯爽的年少人,年紀瞧著和大公子無二。他此刻一頭是汗,暗紅色的抹額都被汗水給浸透,可依然遮掩不住那俊朗的眉目。他一跪下,抱拳:“小人魏風,拜見國主。”鄭侯靜靜地打量著此人時,瀛公子不知為何提起了一顆心。好在鄭侯並未有絲毫為難,反是微一頷首,道了聲:“不錯。”鄭侯可是當世梟雄,能得鄭侯一句嘉賞,比什麽賞賜都來得有用。那名叫魏風的少年再是持重,也難掩激動:“多謝國主讚賞。”按照慣例,國主當賞春君,鄭侯於賞賜有功之人方麵,從來不吝嗇,便直言道:“想要什麽,說罷。”這般直白了當,確實是鄭侯的作風。那少年許是未料鄭侯如此慷慨,隻經過短暫地猶豫斟酌,便說不要財物,隻想要編入鄭侯的親軍之中。原來,龍霆軍在當年鄭侯攻入臨緇時,曾遭到血洗,後來有十幾年都一蹶不振,後來換了個統領上任,這才有扶持了起來。鄭侯身邊的黑甲武士,都是他自鄭國帶來的。說起他們,鄭國的官員無不談虎色變,這些武士是鄭侯手裏的最銳利的刀,往往國主要取何人性命,隻要一聲令下,不出三更,一家老小人頭必定帶到,乃是真正的活閻王。鄭侯聽到少年的請求,皮笑肉不笑地一揚嘴角:“有這氣魄,好——”他喚了聲,“丁六。”一個黑甲武士從黑影裏走出來,然後就聽鄭侯說,“就由你調教罷。”瀛公子便看人漸漸散場,他說不上心境如何,隻久久不能平靜,不知究竟是因為那場激動人心的舞蹈,還是因為,那個叫魏風的少年。可是,大公子再如何在意此人,卻也不能做何,隻道是此時遇見,真要結識他,怕是沒有這樣的時機。瀛公子每每想到此,心裏便有三分苦悶,他豁然發現,原來,他在這宮裏,居然是如此不得自由,連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般悶在屋裏數日,等到瀛公子慢慢想通,即將要放下之時,那叫魏風的少年,連帶著陰謀和對欲望的沉淪及毀滅、種種的幸與不幸,都不期而至地來到他的生命當中。今兒天氣極好,院裏的內侍就將窗戶門扉都打開來,省得屋裏不過風,把大公子悶出病來,還不得教他們被國主叫人扒下一層皮來。瀛公子一早便伏案練字,他自小身子便不結實,練武騎射自然就不必說,一概勉強罷了,故此公子也隻好寄情於字畫詩樂,如此年少,字已寫得極好,便是鄭侯素不喜文弱書生,對大公子的字,也曾是親口讚揚過的。正寫好一木簡,公子讓人用繩接上,突然便聽見由外頭傳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