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柳,你如何解釋?”


    “回大人的話,這隻是雪柳今早被不懂事的阿弟咬的,明雪剛巧看見了罷了。”


    阿雪歎了口氣,道:“你早上用手上戴著的銀戒指收買阿藍,讓她替你淩辱我,那戒指便是證據。此刻,戒指應當還在阿藍手上帶著,”她轉向崔縣令,“大人,李雪柳的那枚銀戒指曾是在趙氏的銀貨鋪子買的,掌櫃那兒的冊子應當還有記錄。”


    阿雪曾在那銀貨鋪子打過工,見雪柳去買過許多銀飾。


    那戒指是贈品。


    雪柳還借著那枚銀戒指狠狠奚落過她的窮酸。


    故而她印象深刻。


    但李雪柳大概是不記得了。


    而阿藍素日裏又是個最愛把首飾戴著炫耀的。


    “綠玉。”張姑姑喚了聲。


    綠玉忙走到阿藍跟前,掰開她的手指,左手的食指上,赫然有一枚銀戒指。


    崔縣令也讓衙役阿丁去銀貨鋪子找掌櫃要了那本冊子查看。


    一切如阿雪所言。


    “除此之外,李雪柳還時常欺辱阿雪的鄰居阿芳,就是午後誤食木耳帶魚湯臉上長疹子的那個。姑姑若不信,還可喚阿芳過來對峙。”


    張姑姑沉下臉:“李雪柳,你欺辱鄰裏,惡意競爭,我欲將你從此次采選中除名,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雪柳掐著掌心,恨恨盯著阿雪,忽冷笑:“那明雪行為不檢點,也是私德有虧。雪柳懇請姑姑將明雪一道除名,以保此次采選之公正。”


    “阿勇的證詞當真可信嗎?那你今日腕上戴著的絞絲銀鐲子又去了哪裏?你那鐲子,好些人可都瞧見了,”阿雪又向崔縣令道,“大人,阿勇平日裏和李雪柳的表兄走得很近,在鄰裏街坊之間又素有無賴之名,時常收錢替人或打砸或碰瓷商鋪對家的攤子。阿雪推測阿勇收了李雪柳的銀鐲子汙蔑阿雪,因而鬥膽懇請大人搜查阿勇家中物品。”


    “你……你紅口白牙的,憑什麽誣賴好人?”阿勇急了。


    他中午才收了那鐲子,答應埋伏在阿雪回去的路上,給她些教訓,故而還沒來得及去當鋪當掉。


    “好人?”阿雪冷笑,“你見過誰家好人一個月糟蹋了三家人家的鋪子?”


    阿雪在風箏鋪子幫忙的時候,曾見過周圍的成衣坊、酒肆、茶樓都遭過阿勇的碰瓷。


    但最後大多都因證據不足、店家又不想把事情鬧大壞了口碑而不了了之。


    不過最重要的是,阿勇背後的李家算得上這一帶的地頭蛇。


    店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實在不敢惹、也惹不起。


    “大人,商戶們大多都被阿勇找過茬,若您有心追查,應當還能查出些蛛絲馬跡來。”


    崔縣令摸著胡子,頓覺麵上無光。


    他一向以為芙蓉縣在他治下還算不錯,誰成想還有這麽個地頭蛇?如今更是在宮裏來的姑姑們麵前被一個小姑娘揭了醜。


    尤其聽說這位張姑姑從前還是跟在已故皇後娘娘身邊的。


    實在是……


    崔縣令悄悄瞥了張姑姑一眼,對方麵無表情、不辨喜怒。


    他勉強定了定心神:“阿丁,你帶人去周遭的商戶那兒好好調查,記住,要悄悄地去查。還有阿勇那兒也要去給本官仔細搜查一番。”


    “是,大人!”


    衙役們領了差事退下。


    “多謝大人,多謝姑姑!”阿雪忙道。


    淚眼婆娑,看神情似乎十分感激。


    張姑姑掃了堂下一眼,輕輕歎息一聲,向崔縣令道:“大人,能否讓這些女孩子在縣衙裏暫住三日?好容易才選了出來,別這三日出了岔子。”


    “自然沒問題,”崔縣令忙吩咐人,“你們幾個,快去,讓丫鬟們把空屋子收拾幹淨。”


    新月如鉤。


    灰藍的雲被風吹得在天空中飄飄蕩蕩,仿佛夜海裏的船隻。


    地上,月影時隱時現,草木搖曳,夏日的花香飄散在空氣裏,時濃時淡。


    阿雪躺在軟榻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披衣秉燭,於院中散步。


    李雪柳和阿勇的事情都了了,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心中不安。


    夜晚的天空漆黑而廣闊,像一條寬闊的河,晶瑩的黑藍的河水卷著幾點星子,慢悠悠地在一片片低矮的房屋上空流淌。


    然而,風物誌上所描繪的京城卻與這裏的截然不同。


    千家燈火映出一片橙灰色的夜,亭台樓閣無數,金銀不知多少。


    皇城鳳闕,珠玉錦繡。


    然而,長街深巷,賣炭者亦不知幾何。


    阿雪垂眸,月白的裙擺長及腳踝,自然也遮住了她腿上青紫的棍痕。


    她在這裏尚且要步步為營,挨上一棍子、幾巴掌才能順利參選,遑論宮中?


    她凝視著自己纖細的指骨,自嘲笑笑。


    都已經選上了,想這些不過杞人憂天。


    而且,她答應過母親。


    心緒仿佛一葉扁舟,在白霧彌漫的夜海深處沉浮。


    “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1


    夜風裏,不知何處飄來伶人低吟的唱詞,餘音在空中飄飄蕩蕩,哀婉纏綿。無端讓人想起暮春花落,亂紅無數,盡都在冷冷的細雨中化作一點塵土,再尋不見蹤跡。


    這樣晚的時候了,竟還有人唱曲兒嗎?


    聽聲音,似乎就在這不遠處。


    或許,是崔縣令私下養在府上的吧。


    阿雪止住腳步,心知不好再往前走。


    正要往回轉,忽見著兩側褪色的朱紅格子窗上密密地爬著好些碧綠蔥鬱的爬山虎,卷曲的藤蔓從葉子後麵鑽出來,在冷冷的空氣裏微微顫抖。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方才來的時候,這裏有這些東西?


    風驟起,天邊墜著的星子暗了幾顆。


    雲浮動,地上慘白淒清的月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吱呀。


    木窗開了。


    一片漆黑,像一隻半闔著的妖鬼的眼眸。


    阿雪忽覺一陣心悸,慌忙欲逃。


    腳步卻像被什麽東西黏在地上似的,連半步都邁不開。


    風裏飄來一聲輕笑。


    霎時,窗子裏的燈燭亮了起來。


    火光搖曳,一隻碩大的、流光溢彩的琉璃寶瓶一點點在燭光裏顯現。


    瓶中,一朵妖冶的紅蓮含苞欲放。花瓣輕顫,仿佛美人妖異的笑。


    空氣裏飄來似有若無的幽香。


    這味道同荷花的香氣十分相近,但又夾雜著一點冷冷的藥香。像一張浸了水的麵紗,不由分說地覆在她的麵龐之上。


    風不知何時悄然止息。


    明明四周空無一人,她卻感到自己的口鼻被什麽人捂住了似的,無法呼吸。


    目光逐漸渙散,胸腔內的空氣愈發稀薄,瀕死的窒息感一點點將阿雪侵蝕。


    眼眸最後闔上之前,她不由得想,她這是,遇到鬼怪索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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