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是這兩個孩子,若有當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思前想後,今日竟是個死局。他這樣不動聲色撥繭抽絲,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織就了縛龍索。他這樣瞞天過海點火起爐,反複錘煉精心打造,鑄就了屠龍刀。更妙的是,這索這刀,隻有自己看得見,須麵帶微笑引頸消受。不得不佩服啊。從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馬加鞭,不過十天。六月十六,逸王入京。承安站在寢宮外頭等候召見。皇帝不久前剛陷入新一輪昏迷,寢宮裏一片雞飛狗跳。不一會兒,五位公主先走了出來。看見承安,長公主趙漪領著妹妹們斂衽為禮。承安忙肅然回禮,溫言安慰。“大哥,”趙漪紅著眼睛道,“我們身為女子,無能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裏隻能靠你了……”“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轉危為安。”望著趙漪遠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聰明的女子,隻提骨肉之情,不論其他。你若身為男兒,我隻怕沒有這麽大的機會呢。”好幾個嬪妃在宮娥們的攙扶下抹著眼淚出來了。對於宮裏的女人來說,這樣的時刻,最叫她們惶恐。潘公公出來小聲對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還沒醒,太醫正在急救……”頓一頓,又補一句,“大皇子在裏頭伺候著呢。”這長居宮廷的老太監,對於皇家風雲變幻自有他的敏銳。皇上這個時候把逸王召來,實在耐人尋味。先探探口風再說。承安皺眉道:“聽說小烈已經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大皇子至誠純孝,神鬼動容,可達天聽。”“真是……唉!”承安一跺腳,“小烈身體本來就不好,這種時候,他是萬金之軀,怎麽由著性子來……底下人也不知道勸勸。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著,叫他好歹休息一陣子。”“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監一臉感動,進去了。這一等直等到紅日西斜。承安望著金碧輝煌宮牆上一縷夕陽,心中殊無半點勝利將近的喜悅。這麽多年假戲真做,已成習慣。該說什麽話,該拿什麽姿態,幾乎不用動腦費心,即興上場,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處。這種慣性早已深入骨髓,待人處事,決斷謀劃之際,心自然順著它的方向前進,在自己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務。在這種慣性的驅使下,幾乎都已經忘了真實的喜怒哀樂是什麽滋味,也無暇去分辨被它碾過去的到底是些什麽東西。在丹青打破這個慣性之前,自己隻知道得意於它的無往不利;而在他打破這個慣性之後,才知道被它控製是如此悲哀。更悲哀的是,當他轉身離去,這強大的慣性迅速與自己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因為,在沒有他的世界裏,這慣性,乃是披荊斬棘的利刃,是滾滾紅塵的生存法則。寢宮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太監尖利沙啞的聲音在暮色中回蕩,驚起幾隻鳥雀。“——宣逸王趙承安覲見——”其他人都退出去了,隻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烈兒,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說。”趙煒一邊喘氣一邊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兒子——孩子,隻有你什麽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線生機啊。承烈不明白父親和承安哥哥說話,為什麽一定要趕走自己,不過還是乖乖的下去了。叔侄二人靜靜對望半晌,沒有做聲。趙煒臉色灰白,容顏枯槁。在等待承安進京的這些天裏,前塵往事,繚繞心頭,身體狀況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諸腦後,末了,隻剩下一個執念:讓孩子們活下來。“承安……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慈愛關懷,視若己出。”趙煒直直的看進承安眼睛裏:“皇叔身後,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這般……”承安舉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親姊妹。趙承安在此向趙氏列祖列宗起誓,終我一生,盡我所能,保證他們平順安康。若有違此言……”看一眼趙煒,後者正目光深沉的瞧著自己。一咬牙,道:“若有違此言……叫趙氏江山葬於我手,趙承安為千古罪人!”趙煒一口氣泄下,軟軟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興亡起誓,無論如何,暫時不會動手的了。歇了一會兒,半閉著眼睛慢慢道:“承安……我這就立遺詔……把皇位傳給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趙氏江山,來之不易……當初天下割據動蕩,慘遭蹂躪數百年……太祖雖說承天運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屢經生死,才打下這一片太平……你父親和我……自然不及太祖天資縱橫,卻也無日不是……殫精竭慮,方有今日局麵……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當能成就千秋功業……”說到這裏,趙煒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來,從枕下掏出一封黃綾,打開來,竟是已經寫好的遺詔,隻是沒有最後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蓋玉璽。承安替趙煒磨墨,看著皇叔強支病體,以“逸王趙承安”起頭,提筆續寫。事情到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肅穆。叔侄間多少年來的心機陰謀,在一個共同的大前提下,變得無關緊要。他甚至不想再追問當年父親的死因到底是什麽。忽聽趙煒歎口氣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實在是佩服你……和你父親一樣,喜歡用釜底抽薪的辦法……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龍木”筆筒:“皇叔,這東西一會兒我帶出去燒了吧。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時候,養生的神物,也會變成致命的毒藥。我不過湊巧知道了而已。”“原來如此……人心不足啊……當年……你父親生病的時候,如果不是我貪心不足……咳,如今這些話也不必說了……你去把那邊書格上鏨金箱子裏的……玉璽……拿過來吧。”忽然,趙煒露出一個震驚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頭一看,竟然是承烈。“你們……你們……”承烈雙手抱著玉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渾身抖個不停。父皇一定要單獨和承安哥哥說話,承烈心裏有一點難受。看著父皇那副樣子,總覺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間,終於忍不住悄悄折了回來,躲在簾子後頭聽他們到底說什麽。好多話,聽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傳給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該怎麽當。可是,難道父親要死了嗎?承烈的心揪起來……為什麽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樣的誓言,他對我那麽好……承烈雖然單純,終究不是愚笨的孩子。聽到後來,身體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烈兒,乖,幫父皇把玉璽拿過來……”看到承烈,趙煒幾乎絕望。傻孩子,這個傻孩子……承烈舉起玉璽,狠狠往地上砸去。火星四濺,玉屑橫飛……第47章“師兄。”丹青覷一眼水墨的臉色,怯怯的喚道。三天前,水墨光臨試筆山。如今留白羅紋都可擔當大任,水墨趁機告假出遊。至於是打著探望師弟的幌子來看情人呢,還是打著探望情人的幌子來看師弟,不必細究。甫至就被丹青嚇得魂飛魄散:一張臉白得像他畫畫用的雪紡縑,右手食指綁著固定指節的玉板,院子裏的青石板上還有未曾洗盡的血跡。再聽西棠講了前因後果,整整三天,一句話也沒和丹青說。“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