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掃一眼圍觀的人——因為聽說江氏弟子現場動手,有資格露麵的逸王親信們都來了,想要一睹為快。“殿下,我需要兩個手穩的人幫忙。”承安點點頭,趙良和趙儉自動站到丹青麵前。他倆暗器功夫一流,又是親兄弟,手上的配合極為默契。丹青請二人分站在書案兩側,銅絲沾上水,讓他們一人捏住一頭。自己拿起排刷,在水中蘸一蘸,一邊比劃一邊說明:“我先把卷在最外麵的一部分潤濕,然後展開,煩請二位大人將銅絲緊貼著裏層的襯絹,隨著我的動作刮下去,務必確保顏料留在展開的紙上,不能讓它們粘上裏層襯絹。”眾人都明白了。如果沒有這根銅絲,展開時再怎麽小心,顏色也可能從紙上脫落,粘在襯絹背麵。道理雖然簡單,動手的時候卻輕不得重不得慢不得快不得,力道必須十分平穩均勻才行。隻見丹青控了控刷子上的水,慢慢潤濕了畫軸的最外層。稍等片刻,示意趙良、趙儉把銅絲貼上外層紙和裏層襯的縫隙,一點頭,三人同時動手,畫軸被緩慢而又堅定的打開,大片大片絢爛的色彩逐漸顯現在眾人眼前。每展開一小部分,丹青就停下來潤濕下一部分,趙良、趙儉隻好拉著銅絲停在最後打開的地方,紋絲不動。若不是這兩位暗器高手,還真不容易做到。已經打開的部分,因為下麵墊著棉紙,多餘的水分迅速下滲,畫麵幾乎沒有損失。如果水分太少或者速度過快,很可能無法展開甚至撕破,水分太多或者速度太慢,又勢必使畫麵進一步模糊。圍觀諸人雖然不是行家,卻都是明白人,看著丹青簡單的動作,深知其中不易。終於到了畫軸的盡頭。所有人齊齊籲出一口氣,這才轉眼細看畫上到底有些什麽東西。那是一張八尺整紙大型設色山水橫幅,線條已經難以辨認,浸染開的色塊如層層疊疊的彩雲,有一種奇異的淒豔的美。主色調依次由鮮豔的青紅黃綠轉為黑白,逸王府眾人都是知道畫名的,猜想原本畫的內容應當對應著春夏秋冬四季景色。丹青看了一會兒,挪過旁邊放著筆墨紙硯的高幾,站在當下“嗖嗖”畫起來,運筆如風,叫人眼花繚亂。承安好奇的伸出腦袋看去,原來他竟然把原畫輪廓照比例縮小分毫不差的臨在了白紙上,隻不過用水墨深淺代替了顏色。因為原畫實在太大,足足臨了四張紙才算完。丹青把四張草稿按順序排開,彎腰仔細研究原畫,看一會兒就拿朱筆在草稿上相應的地方做個記號或寫點注釋,時不時用指甲挑起一丁點顏料在掌心揉開,對著光細看,再嗅一嗅,甚至伸出舌頭舔一舔。這個環節花的功夫比前邊都長,幾個不感興趣的看完熱鬧悄悄撤退了,隻剩下承安、趙讓、照月和君來四個人圍在旁邊。第30章丹青終於確定了最後一種顏料的成分,記下最後一部分可能使用的手法,放下朱筆,直起身子,才覺得腰酸背痛。弓著身子站得太久,眼前一陣眩暈。下意識的伸出手在空中虛抓一把,卻被人從後邊穩穩托住了。睜開眼,四下裏點著好幾支巨燭,居然已是晚上。轉過頭,別的人不知什麽時候都走了,扶住自己的竟是逸王殿下本人,連忙行禮致歉。承安看著他微微打晃的身形和蒼白的臉,心裏頗為後悔,麵上立刻現出歉疚的神色,誠懇的道:“是我不對,不該強迫你馬上動手。知道麽,你站了足足四個時辰呢!”丹青嘴裏謙讓著,心中卻想:不這樣露一手你怎麽能放心?唉,一路車馬勞頓,緊接著又幹這麽長時間高強度的腦力體力綜合勞動,饒是自己年輕力壯,技藝高超,也幾乎吃不消啊。王爺家的錢可真不好賺。“來人!”承安話音未落,照影、照月、君來三人齊刷刷的出現在屋裏。“小影,先帶丹青公子去休息。”笑眉笑眼的陽光帥哥走到丹青麵前一躬身:“公子請隨我來。”丹青走兩步,回身對承安道:“殿下,那幅原畫不必留了。”承安點點頭,看著丹青意態悠然的背影,忍不住開口:“敢問丹青,此畫……”丹青跟在照影身後往外走,涼涼的扔下一句:“殿下連《四時鳴玉山》這樣的絕世珍品都掉水裏去了,實在也太不小心了些。”等他們走遠了,照月看看自家王爺一臉吃癟的樣子,袖著手嗤嗤笑。君來也禁不住扯扯嘴角。照月道:“阿來,你終於肯笑了。我都一個多月沒見過你咧嘴了。”“我覺得他很厲害。”因為古畫落水,任務算是完全失敗,又失手打死蔣千裏,照君來這些日子一直十分沮喪。現在看事情有挽回的可能,終於舒服了一點,對丹青極為欽佩。過了片刻,忽然回過味,低吼道:“不要叫我‘阿來’!”這回連承安也笑起來。照月更是嘻嘻哈哈花枝亂顫,好不容易停下,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把那四張草稿對著原畫看了又看,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歎道:“我一向以為論人物,咱們府裏就夠看了,真是坐井觀天。丹青……年紀這樣輕,本事這樣高,長得也好看,名字又好聽……殿下,我們留下他好不好?”沒聽到回答,抬眼一看,原來王爺不知道在思量什麽呢。過一會兒,承安才道:“人家是有來曆的,咱們留不住。”頓一頓,又道:“小月,君來,這個丹青要在府裏呆一段時間,我讓小影負責照應,你們兩個,還有府裏其他人,都盡量不要在他麵前出現。特別是你,小月,不要犯花癡。他有過目不忘兼寫神形的本事,別不小心看去了什麽。”說到後來,語調雖然溫和,神色已經十分嚴肅。照月和君來正身端立,齊齊應了一聲:“是。”收拾得差不多,照月指著書案上展開的畫,問承安:“殿下,這個怎麽辦?”承安走過去,對著那一大片五彩斑斕,不無遺憾的想:自己都沒有見過原貌呢。雖然畫麵已經完全模糊不清,單看那變換多姿的色彩,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紙上流動,簡直無法想象,當初是怎樣一派奇麗風光。那個單薄的少年,真的有本事讓它重現人間麽?下意識的將手撫上去,恰好照影進來複命,門開處,帶起一陣夜風,原本完整的一大張紙忽然片片碎裂,霎時彩蝶飛舞,落花委地,豔麗而淒迷。在場的四個人都驚呆了。照月抬起手抓住一片,手指相觸的那一瞬間,紙片無聲的化作了粉塵。有一些飛到燭光附近,隻見一朵火花刹那點亮,眨眼間無影無蹤。不過一愣神的功夫,那《四時鳴玉山》的原畫便消失得幹幹淨淨,隻餘下兩端的木杆和四邊的銅鉤,還有白棉紙上隱約一點輪廓供人憑吊。丹青雖然累極,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四時鳴玉山》啊!!它竟然還在人間!隻可惜驚鴻一瞥便要永別。好在臨仿業人士對於名作的存亡向來看得比較淡,否則恐怕要遺恨終生了,趕上那愛畫成癡的,以身相殉都有可能呢。不過如此極品,是任何一個臨仿高手夢寐以求的挑戰。同樣模糊殘損的一幅畫,落在丹青這樣的大行家眼裏,看到的東西當然是外行人沒法比的。“鳴玉山人確是奇才,用沒骨法畫山水,居然棱角崢嶸……”丹青翻個身——王府的枕頭被子真舒服,都是上好的絲棉胎,錦緞麵——“顏色也特別,應該多數是自己研磨調製的,最後一片白裏嵌著紅點,好像雪中紅梅,那紅色非朱非丹,隻怕……唉,嘔心瀝血啊……”丹青趴在軟軟的枕頭上,琢磨著畫中透出的信息:春夏秋冬,四時輪回,葉仲卿把自己半生經曆情思都熔鑄其中。色彩瑰麗明豔,形象生動簡潔;山峰峻峭淩厲,流水柔媚纏綿。天地至美,人間至愛——那樣情深入骨卻又剛烈決絕,分明是留給恒王宋思減看的情書嘛。“同心而離居”,這兩個人之間實在太過無奈,無法不叫人黯然神傷。丹青慨歎著,終於抱著被子進入夢鄉。這一覺直睡到將近午時,剛穿好衣服,昨日領路的陽光帥哥送了熱水來。才洗漱完畢,帥哥又提著食盒進來了,一麵問候,一麵往桌上布菜,殷勤周到,親切自然。丹青趕忙回禮,雙手接過碗筷。照影笑道:“丹青,你也就十六七吧,比我小不了幾歲,不如我叫你名字,你稱我一聲大哥可好?還有好些日子呢,我可受不了你大人長大人短的,折壽。”“好。”丹青也笑一笑,“不過,照大哥,我已經十八歲了。”等丹青在桌前坐下,照影打個招呼出去了,讓他自在吃飯。桌上擺著三個精致的碟子:五柳魚、茶香小排、荷包豆腐。另有一盅鮮濃醇厚的火腿冬瓜湯,兩碗晶瑩透亮的香梗米飯——地道的江南風味,吃得丹青心滿意足,對逸王府待客之道大為讚賞。吃罷飯,拿起茶杯喝了幾口,照影收拾碗筷來了。丹青一邊道謝一邊嘀咕:看他樣子在王府地位不低,難道沒有別的事,專門伺候自己麽?這麽說自己的待遇級別相當高啊。“照大哥,不知這會兒求見王爺可方便?”“王爺有事出去了,恐怕過幾日才能回來。丹青的日常起居都由我負責,有什麽事和我說就是,不必客氣。”昨天表現得那麽急切的逸王居然不在家,丹青有點意外。要知道,那畫原來究竟如何樣貌,還得他這個主人細說一番才行。“總要向殿下請教一下原畫的樣子,才好動手。”“這個倒不用擔心,殿下已經吩咐趙讓大人,問他就可以了。”咦?不說是王爺最鍾愛的畫麽?怎麽讓手下人轉達?丹青當然不知道,王府上下真正見過《四時鳴玉山》的隻有趙讓。因為當初是通過確定蔣千裏的身份來確認畫的真偽,再加上路上太不好走,外人沒有功夫在身很難順利往返,所以府裏對字畫最在行的賀焱和照月都沒能跟著。就連趙讓,也隻是在蔣千裏交出畫之時檢視了一次,依照賀焱的叮囑核對了幾處關鍵地方而已。心中犯疑,麵色卻如常,丹青躬身道:“那便勞煩大哥通傳。還有,請把昨晚的草稿和原畫遺下的部件一並給我。另外,容許我在府中尋一處合適的地方作畫室。”趙讓把自己記得的所有細節一一說給丹青。這些他之前都已向承安匯報過,賀焱、照月也在場,反複確認無誤,才讓他來見丹青。也考慮過由承安出麵解說,到底不如親眼見過的人有把握,終究打消了這個念頭。問題是,他們沒有想到,普通人覺得足夠細致的特征,在專家聽來卻太過粗疏。所謂隔行如隔山,此之謂也。丹青看趙讓一副言盡於此的表情,忍不住直視著他,問道:“大人方才說此畫天款矜有橢圓朱文篆書印一枚,敢問字體是大篆、小篆、方篆、角篆、石鼓篆、金文篆還是蟲草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塵有幸識丹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堵並收藏紅塵有幸識丹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