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進山找過你。”鉗耳滿意的看到瘦金抬起頭,眼裏現出一絲期待。“他們找了苗子帶路,一直尋到曼圖穀。撿了一些我們當時丟下的東西,就回去了。”瘦金眼裏的火花黯淡下去,慢慢垂下眼簾。鉗耳狠狠心,接著道:“他們以為你死了,再不會來了。——他們會慢慢忘記你,你也忘了他們吧。隻有這裏,才是你的家。”瘦金一時之間有種十分荒誕的感覺。自己明明活在這裏,可是在山外的世界裏,卻已經死了。他想要怨恨有意隱瞞消息的鉗耳,卻瞥到他肩上和腰上還纏著裹傷的白布,又想起那天他不顧一切把自己從山石洪流中救出來的一幕——是的,沒有眼前這個人,我確實已經死了。況且,起初也是自己按捺不住好奇跟著他來的……鉗耳看著瘦金緊繃的嘴角慢慢軟化下來,心裏樂開了花。當然不能告訴他,那幾個益郡來的大官人有多麽精明可怕,如果不是烏青草擋著,他們也許真的把他帶走了。倒了一碗魚羹出來,試試溫度,鉗耳無限溫柔:“阿金,喝一口好不好?”第26章京城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寶翰堂”上下諸人都在緊張的籌備參加本年度“新春賽寶大會”的相關事宜。反倒是水墨丹青這兩個平時最忙的人根本插不上手。因為以他們的身份,是絕對不能在大會上亮相的。那種場合,座中盡是行家裏手,萬一被人識破或是被人記住,從此後患無窮。兩人於是待在水墨的住處,收拾整理,漿洗打掃,除塵去穢,也幹得熱火朝天。——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著;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到了臘月十八這一天,屋子已經再沒有可收拾的地方了。院子裏同住的幾個夥計早已去了店裏,忙著幫襯賽寶大會。丹青的心一下子空了起來,有些茫然的坐在廊下看雪。哀傷如挾裹著雪花的北風撲麵而來,無孔不入,一直鑽到骨頭縫裏。水墨給他披上棉襖,道:“不如我們去落虹橋碼頭轉轉,順便買點年貨。”半天沒有動靜,水墨準備放棄了。丹青卻忽然扭過頭來,一笑:“也好。”兩人穿戴停當,出門雇了輛小車,直奔西南而去。過了天鑰橋,便漸漸熱鬧起來。許多人頂風冒雪,趕著車子,挑著擔子,背著簍子,往碼頭集市行去。車子漸行漸緩,到了新月橋,前方人山人海,說什麽也走不動了。水墨摸出十個銅板遞給車夫,拉著丹青跳下車,見縫插針的往前走。丹青隻覺得各種各樣的聲音充塞著耳朵,兄弟倆緊挨著說話都要放開喉嚨大嚷。人群蒸騰的熱氣將天空中的雪花全烤化了,竟然感覺不到在下雪。不一會兒,就感到渾身發熱,額角冒汗,想停下來也不可能,隻得隨著人流往前挪動。看到想買的東西,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到攤販麵前。買完之後,背著貨物再擠出來則是更為艱巨的工程。好在二人年輕力壯,身手靈活,走到集市盡頭時,東西也買得差不多了。前方就是碼頭。已近年底,外地船隻早已離去,本地船行也歇工了。和集市的熱鬧相比,雖然不過幾步之遙,碼頭卻簡直冷清得不像話。丹青和水墨不約而同的回望集市,隻見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張袂成蔭揮汗如雨。兩人看看腳下一大堆東西,相顧駭笑,不敢相信自己剛從那裏麵擠出來。“咱們去碼頭看看吧。”落虹橋碼頭是整個西北地區最大的碼頭。站在整齊的青石台階上望去,江麵浩浩蕩蕩,蒼茫開闊;江心沒有結冰,一片氤氳水霧。眼前的景色兼具壯麗淒清之美,兩人不禁看得入了神。忽然,前方出現了一隊隱隱綽綽的船隻,高大華麗,有若海市蜃樓。“師兄,那是什麽?”丹青扯扯水墨。附近幾個收拾東西的船工也停下手裏的活計,一邊眺望一邊議論著。眼看船隊駛近,打頭的樓船上飄著一麵紅底金字大旗,上書龍飛鳳舞一個“逸”字。一個眼尖的船工驚呼:“啊,那是逸王殿下進京賀年的船隊!”接近碼頭,船隊慢了下來。“他們要在這兒登陸上岸嗎?”水墨問旁邊的船工。“不會。隻從這兒過。前邊另有官家專用的碼頭。”果然,頭船上放下一艘梭子小艇,飛快的往前駛去,看樣子是報訊去了。另一個船工笑道:“虧得逸王殿下不從這兒上岸,否則那些趕集的小娘子大嬸子們還不打破頭!”集市中也有人發現了船隊,一些好事者紛紛往碼頭跑來。丹青大叫不妙,想要退出去已然不及,瞟見河灘上翻過來晾著好些小船,招呼水墨一聲,抱起東西幾步跳下碼頭,手腳並用爬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這時碼頭上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一些人也仿效丹青兄弟兩人的樣子,下了河灘,爬到船上。不過絕大多數人隨身都帶著不少東西,沒法跳下來。女人們到底要顧著臉麵,不敢下來。丹青站在狹長平坦的船底板上,頗有得天獨厚之意,瞪大眼睛專心致誌的瞧熱鬧。一共五艘船,中間最大一艘足有三層高,朱漆金粉,雕梁畫棟。這就是逸王趙承安的坐船。聽得人聲喧嘩,承安從房裏走出來,向岸邊的百姓招手致意。今天他並沒有穿王爺服飾,隻是一件金緞滾邊紫色長杉,腰圍羊脂玉帶,身披墨呢大氅,卻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采流動,清貴逼人。頭上八寶金絲冠,襯得一張臉瑩瑩生輝,眉如飛羽,眼似點漆,往人群中這麽一掃,便贏得歡呼掌聲無數。等到他微笑招手,岸上的女孩子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一時香巾羅帕共舞,絹花錦囊齊飛,往逸王船上扔去。“哈!”見此奇觀,丹青不禁失笑。看了一會兒,轉頭對師兄道:“這個什麽逸王殿下,可把西棠大哥比下去了!”水墨莞爾。眼見船隊經過碼頭,又緩緩遠去,岸上眾人手揮目送,依依不舍,堪比後世追星族粉絲們見到心中偶像的情景。“有錢!真有錢!氣派!真氣派!”丹青搖頭嘖嘖兩聲,有一句話壓在舌頭底下沒說出來:隻怕搜刮了不少蜀州民脂民膏吧。其實丹青還真是冤枉了承安。往年或走陸路,或走水路,雖然同樣引起明星效應,卻也沒有這麽招搖。今年因為蜀州刺史馬亭雲舉家北返,上京敘職卸任,和逸王順道一起走,再加上地方官僚士紳進獻給皇帝的各色賀禮,人員物品實在太多,這才借用了水師的大船。馬亭雲看承安意氣風發的進來,肩頭還掛著不知哪家姑娘扔的絹花,撚須笑道:“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不能羞。”承安把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一把,飛出一個輕佻的眼神:“京城百姓還是這麽熱情。”忽然外邊稟報,傳訊的小艇回來了。皇上旨意:逸王船隊不必在城外靠岸,可駛至天鑰橋,然後直接入宮麵聖。“看樣子皇上想念殿下得緊啊。”馬亭雲帶著幾分豔羨說道。承安哈哈一笑:“皇叔隻怕是想念我前年許下的十壇‘錯春’吧,去年就追著找我要。他自己又不見得喝多少,偏偏手下一幹大將盡出酒鬼,真是奇哉怪也。”馬亭雲嗬嗬附和幾聲,心道:“皇上那麽端方嚴肅的一個人,偏偏中意你這種隨隨便便嘻嘻哈哈的調調,不一樣是奇哉怪也嗎?”等人群終於散盡,水墨丹青二人又看了會兒風景,準備雇車返家時,才發現大道已經不通。一打聽,原來是因為逸王由運河入城,所以兩岸臨時戒嚴。兩人鬱悶了一陣,隻好多花兩倍的價錢,饒了一個大圈子回到住處。剛進門,一團粉色的影子撲過來:“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害得人家等半天!”丹青手裏東西掉了一地,任由那一身粉嫩的漂亮女孩子掛在胳膊上,苦著臉向水墨求救。水墨忍住笑,捏著嗓子道:“丹青哥哥,你到哪兒去了……”話音未落,那女孩子跳下來揮動粉拳撲過去:“水墨哥哥,你也欺負人家……”丹青一個頭三個大,不知道拿這位江家大小姐怎麽辦。隻好歎口氣,蹲下去撿拾地上的東西。江自修大兒子江通已經滿了十五歲,早該學習家族生意。無奈江公子認為其父幹的是旁門左道,一心隻想讀好聖賢書考狀元。反倒是小女兒江可,活潑聰慧,自幼便對父親做的事情感興趣。江自修為此十分頭痛。誰知有一年超級女強人範陽蘇雲裳來京做客,江可和蘇奶奶大為投緣,更是立誌要奮發圖強,繼承父業。事已至此,也隻好順其自然。江可滿了十三歲,江自修也慢慢讓她接觸一些生意上的東西了。江大小姐前幾日偶過湖東張林二位供奉的宅子,碰到了水墨丹青兩人,一見如故,這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倒衝淡了兄弟倆不少哀戚之意。“可兒,你怎麽自己來了?”水墨擔心她偷溜出來玩,收起笑臉問道。江可自動忽略水墨的臉色,笑嘻嘻的道:“爹爹忙得很,沒工夫來,叫我送口信來了。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小冉帶我來的。”小冉是同住一個院子的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