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啊沒想到,師傅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前朝遺民,比當初洪家那不尷不尬的身份可要響亮多了。而且師傅是有資格姓宋的。剛剛溫習了《鳴玉山人傳》,丹青當然知道“宋”是前朝的國姓。即使師傅祖上隻不過是賜姓宋,那也足以說明與皇室的密切關係了。雖然師傅不願多說,也能猜得出來,曾祖師爺是追隨前朝末代皇帝的大學士。當日出逃路上,追兵漸緊,驚惶之際,決定隨從人員分成幾路,各自攜帶部分財物,約定日後匯合。其中幾十卷從宮中帶出的繪畫法書,都由宋大學士帶走。宋學士曆經九死一生,輾轉打聽皇帝去向,苦追不舍,誰知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帝逃至百粵,當地土人假意收留,背地裏卻通知了追兵,陛下已經被害多日了。宋學士當時就要殉主,卻被身邊親隨救了過來。人一醒過來,慢慢尋死的心也淡了,轉回家鄉,所幸當初妻子兒女回鄉避難,安然無恙。於是另遷他處,改名換姓,權且亂世偷生。不久元武帝立國,大肆搜羅天下寶物,特別是前朝宮中的東西,更是誌在必得。末代皇帝出逃時身邊隨從人員,自然在黑名單上名列前茅。過了些日子,昔日共患難的戰友,有人被告發,有人被揭露,有人主動自首。不管什麽樣的,下場都十分淒慘。宋學士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終日。這些年東躲西藏,苟且偷生的日子,早已磨平了他的誌氣和膽色。終於,在一個靜寂無人的夜晚,他往自己身上澆滿了香油,又把幾番顛簸之後幸存下來的八卷前朝宮中珍品堆在身前,點燃了火焰。《恒王夜宴圖》正好放在最上麵,火勢一起,滾落下來,所以祖師爺(也就是師傅的父親)才及時搶出了一個角。而其他的稀世珍品,無價之寶,都隨著曾祖師爺化作了灰燼。丹青坐了半晌,心中無盡的惆悵之意。細細審視那半片殘絹,焦黑的邊緣微微卷曲,被火焰燎過的鋸齒形傷痕觸目驚心——當初曾祖師爺下了多大的狠心才把那些字畫放到身前,又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點燃了火?正因為宋學士是大行家,皇帝才會讓他帶走那些字畫。對於他來說,焚毀癡愛的藝術品,恐怕比自焚更難決定吧。人世滄桑,連一張絹畫也這樣命途多舛。“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每一個時代,都會留下那麽多絕世佳作。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藝術家們,把人間最美的景致,把他們鍾天地之靈氣的魂魄,一一形諸筆端,讓後人對此流連忘返,喟然長歎,從中得到滿足,得到安慰,得以提升美的境界,擴展靈魂的容量。可是,那樣美好的事物,那些心血和生命凝成的作品,又是如此脆弱,難以長久保存。一滴水、一簇火苗、一條小蟲子、一個過重的動作、一次不恰當的鑒賞……都會讓它們受傷甚至永久的毀滅。丹青想起師傅提到上一個同樣富麗繁盛的時代,提到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還有被焚毀的八卷字畫時,那痛定思痛隱痛難當的神情,忽然對出師儀式上“再造風流”四個字有了更深的理解。一種超越命運,亙古綿長的悲哀襲擊了丹青的心,他靜靜的直坐到夕陽西下。金燦燦的最後一縷陽光籠罩在《恒王夜宴圖》殘片上,每一根線條,每一片色彩,都仿佛被喚醒了一般,瑩瑩生輝,緩緩流動。丹青覺得一生中從未有過另一個時候,像此刻這樣接近一切有緣相識的作品,懂得一切已經逝去的靈魂。他們好像熔化在夕陽中,晚霞中,空氣中,注入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第17章“不厭居”二層東麵的密室,格局與一般房間大不相同:四麵牆壁靠近屋頂的部分各開三個狹長的窗戶,光線隻能隱隱透入,無法直接照射。四排大書架,每排間隔三尺左右,離牆壁也隔著兩尺。架上墊著極易吸水的棉紙,上邊擺滿了各種密封的箱子、皮袋、錦盒……仔細看看,每一層書架角落都撒了幾顆樟香丸。在書架之間的走道裏,拉起細韌的鐵絲,像晾衣服似的懸掛著幾幅字畫和一些空白紙張。沒錯,這裏是王梓園收藏最珍貴的真跡和那些供臨仿用的稀有絹帛紙張的地方。避光、幹燥、通風、潔淨。其中的真跡隔一段時間會輪番拿到“如是軒”亮亮相,好比博物館的藏品要時不時展出一下。這一日,天氣響晴。王梓園自最外邊書架中間一層上取出一匹絲絹,拿到廳堂裏鋪開,和江自修一起檢視。“這就是傳說中的‘雪羅煙’?”江自修頗有點見麵不如聞名的失望。王梓園輕笑一聲:“所有字畫材質中,以紙的壽命最長,其中麥光紙若妥善保存,可曆經千年而不壞,絹帛壽命最短,三五年後即開始褪色變質,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經十分難得。這‘雪羅煙’當時縱然白如雪輕似煙,二十年下來,也隻得這般模樣了。何況又用黃礬洗了幾水,自然不複原貌。”“聽說當年先生和父親為這薄薄一卷‘雪羅煙’,費了不少功夫?”“可不是。前朝宮廷織物盛行的經緯雙絲織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藝幾近失傳。老東家和我在苑城尋訪三年,才找到昔日顧氏後人,又改造了蘇家的織機,才織出這麽一匹來。”“費偌大功夫,才織了一匹麽?”江自修有點惋惜。“這一匹拿來臨仿盡夠了。若是做衣裳麽又太不時髦,要賠本的。”江自修嘿一聲:“賠錢的買賣,蘇老板定然不肯做的。”“那是自然。蘇雲裳憑著咱們給她的《滌塵洗心錄》從範陽太守那兒拿到了範陽織造專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這匹‘雪羅煙’。又收留了顧心頤,表麵上看起來是她大發善心,其實白得一個紡織高手。這個女人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江自修心中暗笑:自己那個老爹和眼前這位王先生幾時又是省油的燈?單憑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和幾張前朝殘破的書畫目錄,就能有鼻子有眼的弄出什麽《滌塵洗心錄》來,又讓貨真價實的蘇氏子孫眾目睽睽之下從老宅裏無意間找到。人人皆以為是天意讓此奇書現世,哪裏知道它二十年前才被放進去,就等這樣一個機會重新出世呢!說起來,王梓園為了讓當年那些珍品通過仿造重現人間,端的是煞費苦心。隨宋學士焚毀的八卷字畫少年王梓園都是親眼見過的,其他逃亡途中失落的三十多幅,也通過其父之口得知了詳細的特征。以這些為基礎,再添加若幹字畫資料,就成了《滌塵洗心錄》的主要內容。論書畫方麵的見識,江慎和王梓園二人,絕對堪稱當世大家,兩人聯手,竟生生造出一本資料翔實珍貴的偽書來。隻可惜當時元武帝依然在位,二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即刻著手仿造那些字畫。否則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麻煩。若教人順藤摸瓜,發現了宋學士後人蹤跡,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禍。所以這些年來,王梓園隻能默默耕耘,悄悄收集各種相應的器物,為如今的臨仿作準備。這“雪羅煙”就是專為臨仿“恒王夜宴圖”一類使用當時內庫絲絹繪畫的作品備下的。想到王先生驚才絕豔,卻終究不能親手實現自己的夙願,隻能寄希望於弟子,江自修有些黯然:先生心底一定還是深以為憾的吧。過了一會兒,問道:“丹青雖然天分極高,但畢竟閱曆有限,依先生看,半年時間真的夠了麽?”“正是因為閱曆有限,所以才讓他作“恒王夜宴圖”。這幅畫場麵宏大,描繪細致,設色濃麗,栩栩如生。如無範本,這樣的畫原是臨仿大忌。然而——”江自修也明白了:“然而,除了先生,偏偏當世再無見過全本之人。”從前朝末代皇帝逃亡之時算起,到如今已將近八十年,期間有機會欣賞這幅畫的,不過王梓園和其祖、其父三人而已。之前此畫深藏宮中,見過它的人早已化為黃土。“恒王居於豫州,為免猜忌,很少與官僚世家往來,登門府上的多是名優歌伎,士人才子,這些人,文字記載都極少,更別說有肖像流傳後世了。”江自修輕輕一擊掌:“這就好比古人講畫鬼容易畫馬難,是一個道理。”王梓園點點頭:“丹青極工人物,又長於用色,善於想象。這幅畫技巧繁複,然而情思卻單純,正適合他。否則,縱然天分再高,也終有無法領略之處。”“哦?”江自修難得聽到王梓園對自己弟子做這樣直接的評價,帶著點兒八卦的期盼表情望著他。王梓園不禁失笑,斂一斂神情,才道:“就比方說鳴玉山人的畫吧。葉君然後來遭逢大變,憤而隱居鳴玉山,不過幾年便鬱鬱而終,因此後期畫作愈加恣肆汪洋,變化莫測。那樣的境界恐怕如今的丹青還無法體會。”“鳴玉山人這段故事到底怎麽回事?”江自修聽王梓園似乎熟知內情的口氣,更好奇了。要知道即使是記錄最詳細的《近世書畫史》,對鳴玉山人後半生的敘述也極其簡單:“章和元年,恒王即位,號順明帝。仲卿入畫院為待詔。章和三年,觸帝怒,去職離京,隱居鳴玉山。後五年,病卒。”“還能怎麽回事,伴君如伴虎罷了。”王梓園好像不欲多說的樣子。沒等江自修答話,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探了進來:“好師傅,您就說說吧。書上講得不清不楚的,看得一頭霧水,教弟子下筆時怎麽知人論世,有人無我啊?”月上中天。逸王府的後花園裏依舊熱鬧非凡。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蒔花館”幾位當紅的姑娘被相熟的客人留下來,也坐在席間助興。趙承安敬了一輪酒,其間被蜀中才子拉著做了一首詩,又陪幾位公子哥兒行了一回令,為相宜姑娘唱了一支曲,這才借著更衣的由頭往前院走去。趙讓提到的京裏來的客人,正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偏廳裏等他。如果新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懷在此,定會大吃一驚:自己從京裏帶來的仆從寧七,居然沒在招待下人的偏院好好待著,而跑到王府裏這麽隱秘的地方單獨會見逸王殿下來了。寧七的身份早已經過趙讓的確認。趙承安與他略略交談幾句,就發現此人言語清楚,進退有據,竟是一員幹將。“京裏也正是用人之際,你家主子舍得讓你來?”寧七恭恭敬敬的答道:“老爺說蜀州人事大動,殿下須多方布置,小人或可略盡綿力。另外一些京裏的要緊消息,也著小人帶給殿下。”“你家老爺可真了得,怎麽就能讓你做了新任太守的親隨?”“回殿下,這件事其實是少爺的功勞。”趙承安有些吃驚:“臨之這麽厲害了?叫人刮目相看啊。”臨之是盧子晗的字。盧恒早已升任吏部尚書,而盧子晗一年前進士及第,皇恩特準任翰林院編修。“去年科考之前幾個月,少爺扮作普通人家子弟,在赴京趕考的舉子們聚居的地方流連,和其中幾個特別出色的都成了好朋友,這裏頭就有印大人。後來印大人中了探花,少爺也順利及第,兩人幹脆互相認了兄弟。春天的時候聽說皇上有意讓印大人做益郡太守,少爺說小人老家蜀中,又懂得一些土語,請印大人收了小人做隨從,所以小人就跟著來了。”趙承安聽得頷首,讚道:“能讓印大人這麽短時間裏就對你信任有加,那是你的本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塵有幸識丹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堵並收藏紅塵有幸識丹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