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白死了?飛白死了!“……王先生說你與飛白最為友善,故此要我特地把這件事和你仔細說說。飛白有些遺物,都在京裏總號郭掌櫃那兒收著。你若是願意,日後進京的時候,也都交給你。”不知道過了多久,丹青的心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看到了江自修惋惜的眼神,聽到了他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東家,對不住,請你少待片刻。”丹青出了屋子,走到後院水井旁,打了一桶水上來,長吸一口氣,猛地把腦袋紮了下去。良久,他直起身子,搖搖頭,水珠四濺,伸出兩隻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仰天長嘯:“啊——啊——”“飛白……真的死了?”“唉,原來我剛才說的話,你都沒聽見。”江自修看著麵前濕漉漉的腦袋,那小臉上縱橫一片,不知道是淚水還是井水。“煩請東家再給丹青仔細說一次。”錦夏朝都城銎陽位於大夏國的西北部。鑒於前朝幽燕之亂造成的惡果,本朝一改過去曆代重東南而輕西北的做法,將都城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陽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動用二十萬民夫,曆時五載,將橫貫大夏國東西的練江之水自西南麵引入城中,繞過皇城,在城東北聚成一個大湖,然後流往北方的玉帶河。練江水進入銎陽的那段人工運河,元武帝賜名為“澄水”,以紀念自己年輕時的“澄清天下之誌”;銎陽城裏的大湖,則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過在民間,老百姓稱運河為“天溝”,把“定湖”叫做“天勺”,因為湖的形狀宛如一柄大勺子。天溝匯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漸漸開闊,正是勺炳。兩側商鋪林立,熱鬧非凡,乃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富貴繁華地段。勺炳北側是城裏有名的煙花之地,秦樓楚館,畫舫花船,高低重疊。隔著湖麵望去,有如水上龍宮,雲中仙境。本來名喚“北曲街”,偏有人嫌沒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觀勺炳南側“南曲街”,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街道寬闊、整潔,除了茶樓酒肆,多是經營古玩字畫書籍的店鋪。這邊挨著皇城後的白石坊,那是京城達官貴人宅院雲集的地方。朝裏的各位大人們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沿著澄江溜達過來,看看最新刊行的詩集,淘點中意的案頭賞玩之物。慢慢的,這兒變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個西北地區的文化商品集散地。南曲街上最氣派的鋪麵,就是江家在京裏的總號“寶翰堂”。到這裏學習櫃上當差的五個記名弟子中,飛白年齡雖小,卻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櫃歡心,半年後便留在了京城總號。開始隻是在後堂跟著登記造冊,整理庫房,慢慢熟練之後,挪到前邊學習接待客人。字畫買賣是門風雅生意,光顧“寶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對店堂夥計的要求自然很高,須得知情識趣,殷勤得體,還要博古通今,應對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覺間引人入彀。對於貴客和常客,“寶翰堂”通常都有夥計負責專門接待。像飛白這樣的生手,先頭隻是隨在老夥計身邊,幹點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類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學習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歲的飛白自然談不上殷勤練達,可是他卻有一種自然流露的真誠純樸,極具親和力,把一份實習夥計的工作幹得風生水起。這一天將近黃昏的時候,下起了蒙蒙細雨,一個客人也沒有。幾個年長的夥計跟著二掌櫃去查看庫房,隻有飛白在店堂裏守著。一位年輕公子走進來,飛白忙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傘。嗯,是“晴好坊”製的三層鐵骨傘。飛快的溜一眼,天藍色緞子長衫,下擺沾了些泥漿水跡,仍然隱隱約約看得出精致的本色刺繡。“是個大主顧。”飛白心裏有點忐忑,陪著笑臉道:“這位公子,看文房四寶還是看字畫?”“隨便看看。”來人有一把清朗悅耳的嗓音,徑直走到幾幅中堂山水畫前看起來。“敢問公子可有相熟的夥計?待小的喚來招呼公子。”對方轉過臉,似乎這才看到飛白,打量了幾眼,心裏很有些驚訝於這個小夥計的清新氣質:一樣謙卑的笑容,在這張臉上卻隻覺得自然親切。於是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就你在這好了。”飛白這才看清對方年紀不及弱冠,那笑容溫潤如玉,沁人心脾。幾句對答下來,飛白覺得和這個人說話簡直如沐春風,不由得放鬆下來,兩人說說看看,轉眼小半個時辰。看看天色,那人對飛白道:“就是這幅‘春雪銀瓶’罷,你替我留著,過兩日我著人來取。”“怎敢勞動公子府上貴仆,請公子留下住址,飛白明日送過去。”那人笑一笑:“也好。”飛白隻覺得心口“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低下頭,依足規矩把人送出大門。正看著那個撐著傘步入煙雨之中的頎長身影出神,平日帶領飛白的鬆濤從後堂轉出來,“咦”了一聲:“剛走的不是吏部侍郎盧大人家的公子?飛白,你自己招呼的?”“嗯,他說隨便看看,不必喚人。我可不知道他是什麽侍郎大人家的。”“行啊,小家夥!”鬆濤揉揉飛白的腦袋,“這盧公子可是京裏出了名的風流才子,長得俊俏,多才多藝,又有一個實權在握的老爹,是這銎陽城裏的風雲人物哩。能招呼好他,可是大功一件。”飛白心裏美滋滋,甜滋滋的。不知道是因為獨立接待了一個大客戶的成就感,還是因為那人臨去時給自己留下的鼓勵讚賞的笑容。第二天辰時剛過,飛白便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把那幅“春雪銀瓶圖”包紮得妥妥當當,稟過掌櫃,問清途徑,往白石坊西二條甲三號吏部侍郎盧恒盧大人的府邸去了。下人稟報“寶翰堂”夥計送畫來了,盧子晗正和京兆尹張大人家、翰林院鄭大人家的二位公子一起喝酒賞梅。轉頭看見飛白一身青衣小帽站在廊子裏等著,映著院子裏的白雪,竟是十分的素雅出塵,比眼前的紅梅似乎還要耐看些。尚未開口,鄭與時已經笑道:“好清俊的小夥計,臨之,我還道你真是醉心翰墨丹青呢,老往‘南曲街’上跑。原來此中別有真意在啊。”“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巴巴的在秋波弄裏看人臉色,人財兩空,虧大了。”張季霖笑嘻嘻的接過話頭。盧子晗心頭忽然有些不悅:“別胡說,人家是良家子弟,何必壞人清名。”結果那天,飛白在三位公子的盛情邀請下,陪著他們再一次欣賞了“春雪銀瓶圖”,介紹了一番“寶翰堂”本季度的最新貨物,將近午時才得以離開。盧子晗又特地派了一個家人陪著他把買畫的現銀送回店裏。過了兩個月,郭掌櫃把飛白單獨叫過去:“吏部侍郎盧大人家的公子說願替你贖身,想要你做他的書童。”“飛白去了盧家不過半年,中秋前夕,盧家給‘寶翰堂’捎來消息,說他突然得了急病死了。”江自修語調緩慢低沉,丹青靜靜的聽著,兩手握拳,指甲幾乎掐進手心的肉裏。“‘寶翰堂’派人到盧府問過,他們說是突染風寒,因年少體弱,轉成瘧疾,不治而亡。怕傳染他人,匆匆下了葬,日常衣物也都燒了。如今隻留下當日沒有帶入盧府的一點東西。”丹青猛地抬起頭看著江自修,兩隻眼睛幽穀深潭一般。江自修歎口氣,回望著他:“丹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家可沒少在你們身上費心費力。當日盧公子要人,我難道願意?雖然他盧府權高勢大,卻也並非不能推托。問題是,飛白他自己……當初我同他本人說得很明白,可以送他往別處分號,過幾年事情冷下來,再返回京城。如果要跟隨盧公子,便須立誓忘記在江家的經曆,從此和江家再無瓜葛。是他自己一定要選擇第二條路。”江自修頓了頓,接著道:“據說前些日子,京兆尹審理一樁虐待致死案,把吏部侍郎、吏部尚書都牽連了進來。最後吏部尚書邵世碸因私德不修,淩虐屬下家中書童被禦史台狠參了一本,如今被皇帝命令在家麵壁思過。隻怕,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丹青,這些事情已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夠過問的了。那些人,生殺予奪隻在眨眼之間,飛白一命竟然能上達天聽,已經不算冤枉了。當日郭掌櫃萬分不舍,向他痛陳厲害,奈何這孩子……”很多天裏,丹青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吃飯,默默地看書,默默地睡覺,像影子一樣在王宅裏飄蕩。就在他剛剛認真考慮過死亡並加以否定之後,飛白死了。叫他情何以堪?這樣荒謬慘痛的懲罰讓丹青驚慌失措。總會有那麽一刹那,他覺得飛白是不是被自己詛咒死的。頑皮的飛白,可愛的飛白,離別時眼淚汪汪的飛白,去年還給自己捎來禮物的飛白……死了。第9章盧恒下朝回家,徑直進了書房。一邊脫下朝服一邊問伺候的仆人:“少爺呢?”“回老爺話,少爺在花園裏。”“叫他來見我。”“是。”看見兒子一身頹唐,再聞到一股酒氣,盧恒沉下了臉:“子晗,君子修身,內正其心,外正其容。雖然是在家裏,這幅潦倒樣子,成何體統!”“兒子心裏有些難過,不免失儀。請父親責罰。”盧恒揮揮手遣退下人,看著兒子:“子晗,我知道飛白的事情讓你不好受。但是你要記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初是你自己要摻和進來,如今既已沾了手,豈可念念於婦人之仁?”盧子晗低了頭:“兒子明白。隻是……”盧恒拍拍他肩膀:“邵世碸行事向來滴水不漏,難以抓到把柄。如果不是狠下心把那孩子送上門去,又有京兆尹的公子熱心仗義,追查到底,哪能如此順利引起禦史台的注意?皇帝陛下一向極厭惡此類事情,他邵世碸雖然位子不動,從此失寵是一定的了。”盧子晗聽父親語氣中隱隱有些得意,更覺難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邵大人來家裏和父親商量事情,伺候筆墨的仆人病了,臨時叫了飛白到書房使喚。過了些日子,父親讓自己吩咐他去邵大人府上送點東西,那孩子脆生生的應了,當夜就沒有回來……“不要再想了。”盧恒看兒子情緒低落,道:“我雖主管地方官課考,但升遷黜陟的權利終究在吏部尚書手裏,真正想往各地安插人手還是艱難得很。咱們蜀中那位爺雖說隻比你大兩歲,那可是運籌帷幄、殺伐決斷的主兒,隻怕是等不了幾年了。慢騰騰的不行啊。”隆慶七年年底,彤城的冬天格外冷。剛入臘月,就已經下了兩場雪。本來彤城地處江南,冬季通常隻是見點雪花意思意思,今年卻寒風凜冽,滴水成冰。丹青在這樣的天氣裏,心頭反而痛快,每日裏自來自去,也沒人管他。唯一覺得礙眼的,就是那個號稱東家的江自修,時不時來招惹自己。他不是忙得很嗎,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怎麽這麽閑?莫非江家的生意要倒了?丹青看見江自修在廊子那頭笑咪咪的喚自己,恨恨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