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除這一身皂衣,身上的少許行李,還有唯一的一塊黑穗子舊玉佩。 他腳上那一雙布鞋都快露腳趾了,包袱裏也就半塊幹糧和兩個橘子。 但據這人自己之後的說,他就是正宗京城戶口,這趟是從外麵結束了個人工作,專程回老家來休兩天假,看望看望親人的。 京城人士? 那怎落魄成這樣? 心裏這麽泛起嘀咕,想著反正他也也要往返順天,捎帶一個不沉的人也不礙事,這驢車老頭傲慢地和他交涉了起來。 驢車大爺:“五個,少一個子都不去。” ‘窮鬼’:“三個,就三個吧,我路上再給您唱支歌解解悶行不行,我歌唱的特別棒。” 驢車大爺:“四個!少了不坐,趕緊給我下去!” ‘窮鬼’:“誒誒,別介啊,大爺,咱們商量商量,談談交情,普天之下皆兄弟麽!你看我都坐上來了,您這驢也喜歡我!三個銅板,走不走!” 這一通胡攪蠻纏的,這臉皮忒厚的窮鬼說著還給一下趴在驢身上了。 性格倔強,嘴歪眼斜的驢子發出‘昂’一聲怪叫,抬起蹄子就在官道上撒丫子狂奔。 期間,這人還和癩皮膏藥似的死命不撒手,兩隻長腿扒在那發狂的驢身上,搞得這驢車老頭也沒轍了,隻得和托運垃圾似的將這人帶來了順天。 “醒醒!起來了!順天府到了!” 也是經這一路磨難,眼下終於是到了。 才一到地,這一路被這人的‘魔鬼歌聲’騷擾的驢車老頭就在這大道上找了個下貨的地方,又衝著後頭喊了一聲,聽到這聲音,後方堆著幾乎要高過城門的草料中鑽出個腦袋上掛著根稻草的大活人來。 “…嗯?到了,這麽快?” 這麽說著,那草垛裏一路貓著閉目養神的人也給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車對麵有個一圈百姓堵在看街邊雜耍,在此地停住下車正正好。 這麽一坐起來,這人的麵孔也重新顯露了,這張臉要說眼熟是挺眼熟,因他正是此前離開杭州後,輾轉半月才回了趟順天的—— 富察爾濟本人。 要說杭州府一案後,他也不是手上沒事忙了。 好多解不開的線索和危險其實還隱藏在暗處,長齡也還沒給他消息,海東青一眾怕是容不得人抽身。 隻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被捕,某些暗處的勢力卻也在等待一個反撲的時機,所以在這兩方博弈之時,他也得等等看自己這邊的消息,才可有下一步的追查。 這個過程,若說幹等也不是個事。 所以杭州府出來後,富察爾濟想來想去就幹脆回趟自己家算了,反正都四五年沒回來了,跑回來歇個兩天到時候再回合。 二兩這匹死肥馬吃的太多,他隻得路上找了個驛站存了等回去的時候再接它,而在此基礎上,另一個人也回家去了。 “你回嚴州嗎?” 依稀記得他當初可是說自己是從嚴州府來的,富察爾濟就也順嘴問了一句。 “對,回趟兗州。” “……” “等到第三隻蜘蛛的線索出現,再找你回合,走了,回見。” 這麽一句話丟下,他倆這麽個好像從來都來去自由,也沒什麽記掛的人就各自回自老家了。 段鴞人現在具體到沒到他口中的‘嚴州’,富察爾濟還不知道,反正他這一路折騰的要死,可算是回到順天府了。 一路上,他倆都沒聯係。 原因很簡單。 就是這兩個家夥走之前都沒給對方留一個具體能找到彼此的地址,前半年,從鬆陽開始,他們倆幾乎形象不離,睡覺一不留神,一個翻身滾下樓都能撞到對方。 這一次,兩個人卻都走的瀟灑,好像根本一點不惦記似的。 【‘牛兒牛兒在坡上喲,’】 【‘田園綠葉好風光喲。’ 【‘一方黃土一方田,山又高來水又長。’】 【‘牛兒牛兒為誰忙喲,忙完春耕忙秋糧喲;’】 【‘風霜雨雪它不怕,搖著鈴兒走四方。’】 這歌兒,富察爾濟從杭州府到順天哼了一路。 誰也不知道,當一個人在對著天唱歌的時候,他具體心裏又在想著什麽,但和他呆在一塊的那位驢車大爺卻對此意見很大,幾次三番對他進行了控訴。 “難聽死了!別唱了!這是什麽破歌!鬼哭狼嚎的!” “誒,這是情歌,情歌,都是咱們小年輕懂得,您歲數大了所以不懂,正常正常。” 人和沒骨頭似的倒在車上,富察爾濟還給枕著手臂一點不覺得臉紅地回答了這麽。 隻是這一遭,富察爾濟這邊人雖然都快到了這家門口了,真正要回趟家仿佛也不容易。 因為是個人都知道,他家的門,是全京城最難排隊的地方。 光是想走近一點,估計都得在東四胡同外的那條巷子排上半天隊。 這不是因為富察爾濟家是賣燒餅油條的,往常生意家,隻是因為……這本就是這順天府除了皇宮外最難登門的地方。 這麽一想,人已站在順天府的某人也給望天不作聲了。 等起身利索地跳下那驢車,又多給了那一路聽他唱歌的老爺子兩文,他這才晃晃悠悠地穿過人群往那到處都是人的路上。 車流滾動。 人潮逆著富察爾濟走,他就給穿在人群當中一步步往家趕。 果不其然,到了地,還隔著兩條街,一看有好多人堵在那兒,富察爾濟這麽個衣著也不闊綽地隻能跟在後麵一架架轎子蹲在路邊排隊。 這幫人,他一個不認識,不僅不認識,他夾在當中還引起一部分人的側目。 “兄台,你可不是賣燒餅油條的地。” 排在他後頭一個舉子模樣的年輕書生笑笑打了個地。 “是,我也不來買燒餅油條,都排著等等。” 倒是富察爾濟自己挺落落大方笑笑回答。 期間,因為等著太無聊了。 他這麽大個人靠在一旁牆角翹腿望了會天,把包裏的半塊餅給吃了,還去旁邊茶樓買了杯茶喝,在路上背著自己一身行李就撿了份邸報看了一會兒。 因他跑了一會兒,後麵不少人都插前麵去了,他隻得重新排隊,又開始看邸報解悶。 這一份邸報,展開來後,擋著岔開腿坐在路邊的富察爾濟自己的大半張臉。 也讓他能在這門口一路排隊排到二條街外的富察府門口能夠屏蔽人來人往的行人,專心讀報了解京城最近發生的事。 可這麽一路看下去,他發現這玩意兒上自上而下竟然全都是他的熟人了。 阿克敦大人時隔三年入駐南書房,參與秋圍考試出題。 ——喲,阿桂他爹又去外地監考了,難怪他之前都不用回家。 富察傅恒前日保衛京安定,獲聖上嘉獎,賞銀三百。 ——嘖,傅恒這小子最近可以。 馬齊大人月初再度稱病,太醫院稱其是風邪如體,加之年事過高,需得退避朝堂修養三個月。 ——他二大爺這是又貪汙受賄了還是被人抓到小辮子怎麽了,好端端地又給裝病躲家裏了。 十六日,太平府發生—— 看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事,看到最後一條時,前頭剛好有動靜傳來,富察爾濟就給被打亂了,加上太平府這條的一角被折疊了起來,他後來也給忘了再仔細看。 等好不容易輪到他,已是整整一個半時辰後, 在這一個漫長的半時辰中,人癱在路邊的富察爾濟就這麽深刻地反思了一下,為什麽他回趟自己家還要排隊這一複雜的問題時。 終於的終於,一切是輪到他了。 “下一個,上前報名字,遞名帖。” 這話落下,富察爾濟就給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又朝前去了,等那照常是在富察家大門口趕人拒客的中年總管就這麽看到了一個人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先是想著,怎麽一個乞丐都想攀他們富察家的關係了。 下一秒,這位富察家供職三十年的老總管圖爾克就看清楚這個吊兒郎當的‘乞丐’那化成灰他都認得出的臉。 英俊桀驁。 瀟灑不羈。 就是曬黑了點。 這麽一看,和他家二少爺長得挺像,但年歲打點,個子還要更高一點,眉宇間更成熟男子氣概一些。 那麵前這人,不就是—— “喲。” 一條胳膊還夾著邸報和行李的富察爾濟站在門口很平常很淡定地對圖爾克招了招手。 倒是一點沒有回自家排了大半天的隊後的不悅。 “大,大大大大大——” 這一刻,見對麵這打小看著自己長大的老總管吹胡子瞪眼,抖動著手指的見鬼樣子,富察爾濟也不知道怎麽說了。 富察爾濟:“大什麽大,你大還是我大,大門口這烏煙瘴氣也不管管。” 可很遺憾,富察爾濟一本正經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 因為受驚過度的圖爾克直接把手上的其他名帖扔了,又老淚縱橫地對著身後就一嗓子,又猛地撲過來抓著他一條胳膊嚎了起來。 “快!快來人!你們這幫狗奴才還不滾出來!是咱們大少爺回來了!快來人啊,大少爺都到門口了!” “天佑富察家啊!皇後娘娘,傅恒少爺要是知道了一定得開心,您終於願意回家了!” “嗚嗚,大少爺!您,您可算回京城了這,這,這,您怎麽不提前找府裏的奴才們去接您了!您從哪回來的?是邊疆麽,還是哪處鬧了饑荒,您這鞋是路上被劫道了麽,大少爺!” 富察爾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