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他所知道的人,身上出現過。 那就是在江寧一案中,那個明明已經二十四了,卻被人誤認為少年郎的王田孝,而隨後麵對女囚犯,對於她的頑固抵抗,段鴞對她的審問卻也驗證了這一點。 “你和王田孝是何關係。” 段鴞問道。 “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大哥哥在說什麽,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跟著崔洞庭一起,並不知那些都是歹事……” 轉了轉眼珠子,宛若個小女孩家的花鼓蜘蛛還打算期期艾艾地嬌聲說上些什麽。 可顯然,事已至此,段鴞卻並不打算給她任何反駁的機會。 “他之所以突然在江寧再次作案,又製造邊置慢炮,也是因為你們本來就是一夥的吧?” “……” “或許,方才的邊置慢炮也有你的手筆在,因為你和王田孝都是極擅長這類火硝製作的人是吧,或許還有一個可能,當初根本就不是王田孝作的案,不然以他製作火硝時,失誤導致自己死亡的程度,根本炸不掉那一夜兵防如此嚴格的順天府。” “那是順天,皇城腳下。” “王田孝在被捕後最後竟然還能安全逃走,除卻他背後隱藏的勢力,定然還有一個重要的緣故,那就是他也許隻是個當初幫助別人逃跑的‘白鴨’,而你才是……” 這一句話落下,空蕩蕩的囚室裏一頭冷汗,停下不動的花蛛蜘蛛卻是不作聲了。 “咚——” 午夜的梆子聲敲得人心慌慌, 醜時二刻。 杭州府縣衙的一間牢房內。 一身被抓捕時扯散了的筆帖式衣裳,腳上的鞋麵都顯得狼狽許多的崔洞庭正披頭散發地坐在囚牢中。 結束了今晚的行動,已在外頭等候了許久才進來的富察爾濟是坐在他麵前一步,隔著一張案幾如是問著的。 兩個人的視線也在這一刻有了交匯。 崔洞庭這個人的長相,和之前杭州府畫下的那張通緝令上長得大致相似。 鷹鉤鼻。 陰毒相。 極深刻的眉眼,年方三十多歲,卻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確確實實就是他們想要抓住的那個流竄於多地的幕後凶手。 崔洞庭,原名崔贇。 年方三十七歲,昭陵人,此人原也是世宗十三年舉子出身,此前數年都在各地給官府做筆帖式,他的專長除了衙門裏的文書工作,其實另有一門極精通的學問——那就是數學。 他當年和常人一般考科舉之時,本身選的就不是八股文這一科,而是工部主管的珠算和心算一門,正因為如此,關於天目山上持續多年的麻葉交易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維持了那麽多年。 他依靠質數法,和對數字的先天敏感度設計出了這一套的交易手法。 以此作為一個販賣和運輸的中轉地,將包裝為‘陳茶葉’的麻葉源源不斷地運輸出去,換取大量的金錢財富,再次在別地行凶。 這才有了處州府楊青炳一案,和江寧府王田孝的再次現身。 可一開始對於富察爾濟的問題,這個男犯人卻並不打算好回答,因崔洞庭看他的眼神是極為蔑視的。 在他這樣見慣了黑道上各形各色的人看來,富察爾濟這麽個樣子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先天的樣貌是擺在那兒,但一隻眼睛還是半瞎的。 衣著也不氣派,甚至是落魄窮困的。 這樣的人,多是個爛泥鰍般的底層之人,才不會是什麽了不得的龍虎,就算這遭將他設了個圈套關進了這大牢之中,卻也不被他這般的人物放在眼裏。 但偏偏富察爾濟接下來突然的一句話,卻將崔洞庭的思緒和理智一下子攪亂了。 “你就是當初在處州救走楊青炳用白鴨換走人的那個人吧?這是我們在處州的第一次邂逅。” “……” “不,或許更早,順天府五豬人一案,王田孝當時二十歲,之後二十四歲,被叫做‘亥豬’,而你當時應該三十二歲,現在三十七,當時則被叫做——” “亥豬。” “癸豬。” 這各自從兩邊刑房響起的一句,恰似讓這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起這麽一下子墜入了冰窟窿裏。 他們沒想到,關於這樁自己背負的‘舊案’竟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再次提及。 五豬人案。 那一場世宗十三年誰也不曾想再回頭去想的詭異而恐怖的答案。 “……你,你到底是誰。” “你這樣的人……過去絕不可能是個籍籍無名的人,我從前,一定聽說過你的名字。” “報上你的名來,來日……那些還沒被抓住的‘蜘蛛’和‘已豬’他們都定不會放不過你的。” 這一刻,這不約而同的一個問題一旦問出口。 位於兩邊刑房中的兩個‘蜘蛛’,卻得到了相似卻也不同的一陣沉默。 身處於他們對麵,那兩個已經各自站起身,都即將走出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的挺拔身影一起望著外頭不作聲了。 富察爾濟。 段鴞。 這固然是他們各自的名字。 但在此之前,他們的確還有著另一個不為人知,卻也隱秘光輝充滿鏗鏘曆練的過去。 明明他們都不知道另一頭的發生。 但這一刻,兩張隱藏在黑暗中的麵容卻仿佛又重疊了,直至,那盡頭處站著的身影回過頭,一句令那深陷牢獄之中的囚徒麵容陷入震驚,愕然和不可思議的回答就此響起—— “海東青,八方爾濟。” “南軍機,段玉衡。” 四日。 順天府 一處暗巷。 馬車正從街頭奔跑而過,夜半三更,打更的梆子聲攪和的人心慌。 這地方,像是個不算起眼的民宅,但裏外極氣派,有種說不出古怪神秘的做派。 堂前的數張太師椅上,圍坐幾人,在那堂上的一人,手掌中依稀握著一根紅色的絲線上,懸掛著一塊被菜油擦拭的幹淨的羅漢錢在梁上來回搖晃。 康熙通寶。 五豬人。 此前一切線索到此繞了個彎回到了順天,而就在這皇權之手可觸的地方,這一夥深夜聚集於此地的人卻已經獲知千裏之外,今夜注定要大事不妙了。 “這,這二人到底是誰,為何能將洞庭和花姑子他們全部捉拿在杭州府!” “……南軍機。” 那用老邁的雙手伏在桌上,白發蒼蒼的麵容卻看不真切的老者嗓子裏摧枯拉朽的嘶啞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是那段……段?那人不是早就隨著世宗去世,消失在京城了麽!怎還會時隔五年再次出現!” 這一句話落下,立時引起了那一旁的另兩個人的激烈反應,他們的手掌上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羅漢錢。 這似乎就是他們彼此之間最重要的身份證明了。 “……竟還有那群可惡又該死的海東青……這群人,竟真的還都在世上無所顧忌地行走!” “世宗十三年,風雲多變。” “在這最後一年中,官場,民間都發生了很多事,而這些事,至今是這江山陰影下無人知曉的秘密。” “世宗是一位政治生涯十分短暫的帝王,雖隻有十三年,但他在死後,卻依舊用他一生的權謀和智慧,為眼前的大清留下了很多足以保衛他心中河山而赴湯蹈火的武器。” “這些人將會是我們接下來最大的敵手和阻礙。” 老者的白色胡須下,那蒼白衰老的嘴唇扯開一絲譏諷嘲弄的弧度,但許久,他還是如此緩緩地望著手掌中的羅漢錢開口道, “時隔多年,他們……終於是一起帶著當年的舊債找上門來了,咱們也是時候,正麵邂逅他們了。” 話音落下,那於暗巷中說完這話的黑衣人已轉身離去,隻剩下蜘蛛沙沙結網的聲音,和下一場關於犯罪的追逐和謎底還在繼續—— 五日。 杭州府 此前臨安的這一場騷亂到此終於平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被捕,但這一起起案子的後續似乎卻遠沒有到此結束。 花鼓蜘蛛和崔洞庭口□□同提到的那個已豬到底是什麽人。 這個謎題怕是要留到接下來對於這一夥人更深入的調查了。 隻是經曆這一案,他也終於明白了。 過去,這麽多年來,他要的根本不是一句旁人對他的勸告。 如人飲水,越是心性高傲之人,最見不得旁人同情自己,他曾經被擊垮的不是長此以往的信念,而是那一刻敗給自己的無力。 可他為何尋找真相。 隻因為這世間的善如星火,似明燈,恰似一把烈火,將這混沌濁世照得令人睜不開眼。 東升大白,天道幹淨。 但凡他活一日,這份正義他便要一直守著。 這麽想著,段鴞一個人抵著牆站著望著不遠處的夜色。 就在這時,屬於另一個人的,打破沉寂的腳步聲就這麽響了起來。 他們一個就這麽站在盡頭東,一個站在盡頭西,在這一刻,卻仿佛心照不宣地抬起頭又望向了彼此。 可這一眼,兩個人都卻懂了。 那不是別的,隻是一個人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