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靈均沒想到她會放著全身而退的機會不要,為這異境山川傾力一搏,深深看了這位禦天女帝一眼,沉聲道:“好!”青黃光華交相輝映,木行對土行本有克製,眼下卻成了絕佳倚仗,禦飛虹不惜放開防禦任由青龍之力從麒麟王道域汲取能量,使青龍長生域一改方才後繼不足之患,無數草木在素心島各處拔地而起,整座東山更是被翠意侵占,連盤龍柱的裂隙裏都長出細密藤蔓,一層又一層地裹住圓柱,代替符鎖牽製井口。沈闌夕哽在喉頭的一口氣這才吐出,連忙帶領其他人撤離此處,司星移卻沒有跟著他們一起行動,旋身踏上龜蛇飛向海邊,複又沒入水中,原本波濤洶湧的海域受玄武水行安撫漸漸平靜下來。禦飛虹說得不錯,道魔之戰已無可避免,若是一味退卻終將退無可退。在短暫的慌亂後,大部分人都冷靜下來,或按照沈闌夕的安排前往各處鎮守,或施展神通將東山隔離起來,幽瞑更是帶著北鬥在這裏布下大陣,就算吞邪淵當真爆發,也能阻上一時半刻。暮殘聲卻沒有參與其中。他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呼氣吐息俱是腥味,除了剛才與鳳襲寒一戰受創,更多是目睹姬輕瀾之死而心情激蕩,白虎法印似乎嗅到了危險氣息,正在體內蠢蠢欲動,暴戾之意如烈火焚燒不休,若是在這種情況下出手,恐怕就要從助力變成敵人。白虎法印的凶性當屬五印第一,它永遠不會被馴服,主人能夠控製一時而無法駕馭一世,以前的主人大多都死於反噬,白虎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強大,直到再也無人能掌控它的那天。因此,暮殘聲打從一開始就抵觸接受白虎法印,連天誅領域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開啟,這一遭固然讓他打破了桎梏,卻也撕碎了強加給自己的封條,從此之後除卻意誌力,再無什麽能讓他保持理智。蘇虞似乎是看出了什麽,不動聲色地帶他離開大部隊,將一張傳送符塞到他手裏,沉聲道:“這張符咒能讓你去任何地方,離凶煞之氣越遠越好……快走,若你大開殺戒傷及無辜,陛下可不會為你收拾爛攤子!”暮殘聲攥緊符咒,他的眼睛金赤閃動,正是白虎之力失控的預兆,看得蘇虞背後發寒,負在背後的左手下意識攥緊。好在暮殘聲還算清醒,他低下頭:“我走了,你們怎麽辦?”倘若吞邪淵當真失控,白虎天誅域就是對付群魔出巢最有效的殺器,隻要其他人能夠及時撤離,他可保證沒有一個魔物能活著走出素心島。“怎麽辦?”蘇虞一怔,繼而嗤笑,“小狐狸,千年前你還不知在哪兒等投胎,我們不也活到現在了?你是後起之秀,可我們這些前輩還沒成老骨頭。”說罷,他伸手揉了把暮殘聲頭上因為妖力失控而暴露出來的狐耳,語氣放緩:“縱然是神明,凡間眾生也沒有托庇一世的道理,你已經做得足夠多,去找個地方歇口氣吧……畢竟,還有一個家夥在等你。”暮殘聲沒想到這位向來對自己態度微妙的狐王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當下愣怔,後知後覺地從頭上那點觸感裏咂摸出一點暖意,緊接著反應過來最後一句話裏有話——眼下會等著他回去的,隻有琴遺音了。從那一刻猝然湧起的危機感開始,暮殘聲就再沒聽到琴遺音說話,心知對方必是遇到了大麻煩,隻看著鳳襲寒形魂俱滅,想必非天尊必是死了,這才堪堪鬆了口氣,隻是他這一路拚命在心裏呼喚琴遺音,始終未得半句回應,現在聽蘇虞暗示,那種不祥感又湧了上來。“你知道……”“噓!”蘇虞一手抵住他的唇,笑容無奈,“人在做,天在看……萬事小心。”他揮手作別,絳色衣衫在風中一繞即散,暮殘聲抬頭看向雷霆密布的天空,雲流旋轉聚成黑洞,紫雷從中劃過,就像一隻猝然睜開的眼睛。道衍!暮殘聲終於意識到琴遺音究竟遇到了什麽,刹那間心髒漏跳一拍,幾乎就在他意識到的瞬間,那種無孔不入的窺伺感就鎖定了他,分明周圍什麽也沒有,他卻感到了舉步維艱。前方空無一人的海麵上,出現一道清瘦蒼老的人影,身著道袍的老人乍看仿佛踏水而來,實則腳底與水麵始終隔了一層薄霧,塵世間的一切都無法沾染他半分。天法師發願侍奉神明,千年不出北極之巔,現在竟是降臨塵寰,倘若換了別人或覺三生有幸,可暮殘聲並不這麽想。常念走得似慢實快,指間念珠撥動:“小友,許久不見了。”“對於尊者來說,匆匆十載不過彈指刹那。”暮殘聲原本心急如焚,可他是個越到絕處越冷靜的性子,現在見著了常念,那股作祟的白虎戾氣竟被理智壓下,不至於在天法師麵前發瘋。“歲月流沙轉瞬即逝,世事浮沉瞬息萬變,天下無一物莫非如此,端看眾生心相罷了。”常念道,“十年光陰於我而言的確是彈指一揮,可對小友來說度日如年,這一句‘許久不見’該是當得。”確實當得。哪怕已經脫離煉妖爐,暮殘聲至今回想起那十年煆燒還覺得皮骨灼痛,被地火將骨肉一點點燒融進法印裏的感覺無異於鍛兵,隻是兵器不知疼痛,他卻清清楚楚,別說度日如年,一刻鍾都恍若千載。常念主動提及此事,難免牽扯出暮殘聲心裏的怨憤來,他抬頭直視這位天法師,冷冷道:“都說尊者代天巡世,莫有不知之事,那麽……當年我蒙冤受刑一事,尊者知是不知?”“知。”“既然知道,為何坐視?”暮殘聲緩緩握緊拳,即便他知道當年舊案背後糾葛重重,連淨思都做了一把推手,可他更清楚倘若常念願意開口說上一句,諸事都會有所不同,因為這位天法師是神的代行者,在所有人眼裏都全知全能。三寶師名存實亡的牽絆也好,天命殺星對神祇的威脅也罷,暮殘聲不是不懂,可他想要常念親口說一次,仿佛這樣就能證明天法師的道貌岸然。常念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因為你走錯了路。”暮殘聲微怔,隻見常念掌心浮現出一個徐徐旋轉的星圖,原本遊離在外的七殺星不知何時已入命宮。“這是你的星盤,也是你的命局。”常念將手掌舉到暮殘聲麵前,“跟一千年前的蕭夙幾乎一模一樣。”“靈涯真人已經死了,正應了尊者的批命。”暮殘聲的語氣很平靜,白虎特有的殺伐戾氣卻在此刻倏然暴起,如萬箭將發般鎖定了常念,連海浪聲都在此刻被殺氣壓下,此方海岸再無第三道聲音。“物傷其類,同病相憐。”常念搖搖頭,“可這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命局,你跟他終究不一樣。”“有何不同?”“他想要死得痛快,而你寧可痛苦不堪,也要苟活於世。”常念目光微動,一個極其相似卻已經黯淡的星圖出現在另一隻手掌上,“我並沒有騙他,一百九十歲是蕭夙命中大劫,天鑄秘境於他不過是劫數臨身,即便深陷其中也並非全無活路,是他自己在生死之間選擇了後者。”暮殘聲心念急轉:“你是說……他若成魔,便可渡過劫數活下來?”“以天鑄秘境當時的條件,足夠蕭夙取代羅迦尊成為新的大天魔。”常念無聲歎氣,“隻是比起性命,他更重道義。”暮殘聲死死盯著那黯淡星圖:“他若活下來,會怎麽樣?”“自然是走上弑神之道以全命數。”常念坦然道,“天下蒼生死於他手,幽冥血海為他填滿,包括我與淨思都是他的劍下枯骨。”暮殘聲呼吸一滯,他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吞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一把帶血的刀。他不覺得常念說謊,因為淨思的確是那樣的存在,無論她對蕭夙是何感情,一旦對方成魔墮罪,他們之間的種種過往都將化為飛灰,若非同歸於盡,便是你死我活。“你比蕭夙更執迷。”常念星圖散去,目光涼薄,“他會舍生取義,你卻放任自己沉淪魔障。”暮殘聲不禁笑了:“依尊者之見,我現在自行兵解,使殺星之禍消弭於此,令道衍神君高枕無憂,這就算對得起蒼生大義了?”常念定定地看著他:“跟我回問道台,神君會度化你。”“渡我?”暮殘聲對上常念的眼神,比起十年前險些落詛的驚懼,天法師此時的目光尤為平靜,他知道這話不假,無論是看在淨思麵上,還是權衡於白虎之主的重要性,常念都不吝於給這個機會。這是一條康莊大道,可他不想回頭。常念從暮殘聲冰冷的笑容裏探知了答案,他用枯瘦的手指遙遙指向青龍台方向:“異星姬輕瀾已死,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麽嗎?”不等暮殘聲說話,他的目光就轉了回來:“站在過去遙望未來,命運的確有無數種走向,然而從未來回顧過去,道路就隻剩下一條,若是想要改變既定結果,就必須抹殺已有的過去,才能回到命運分叉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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