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沙啞的溫柔聲音突然響起,原本安分的手掌動了動,指腹摩挲過暮殘聲眼角,他立刻抬起頭,果不其然看到榻上之人睜開了眼睛,雖然還是葉驚弦那張蒼白柔雅的臉龐,雙眸卻已經變成心魔本相的顏色。“你醒了?”暮殘聲一直覺得那雙眼睛雖美卻怖,從未想過它會帶給自己這樣的慰藉,在四目相對的刹那,仿佛漂泊一夜的孤舟終於靠上海岸。“你們大早上在我耳邊擾人清夢,死了都能聽得詐屍。”葉驚弦身體傾斜,毫不客氣地把他當肉墊,“得知昔日同道將你作為棄子,感覺如何?”“很糟糕。”暮殘聲苦笑道,“倘若易地而處,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我不是聖人,無法做到不記於心。”“你想回去嗎?”葉驚弦側頭看去,眼裏是難得的認真,“你若是想回去,我會如你所願。”心魔從不輕易許諾,卻是真正言出必行,暮殘聲一怔之後抱緊了他,喃喃道:“回不去了。”裂隙已成天塹,即便真相揭曉,發生過的事情就能一筆勾銷嗎?葉驚弦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你怎麽看玄凜?”“看不透。”暮殘聲坦然道,“我能從煉妖爐裏活著走出來,少不得師尊與陛下合謀算計,一個給予我中和火靈的地骨,一個動用夢蝶助我複刻記憶,偏偏又是他們將我送上刑台……換句話說,哪怕沒有幕後真凶殺人嫁禍,先前針對我有勾結魔族嫌疑的判決下來,我依然會往煉妖爐走這一遭。”葉驚弦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容:“我有一個想法,想聽嗎?”“你說。”“北鬥以自身為注逼幽瞑改變主意,助幕後真凶消抹證據,以保全師徒兩人性命無虞,然而促使他這樣做的情報來源於玄凜,由此逆推,淨思也是知道真凶實情的。”因著肉身傷勢太重,葉驚弦說話極輕且慢,“甚至是,在案發之前,她就已經預知了元徽會死。”暮殘聲臉色驟變,他想要反駁,卻猛地想起在自己去往藏經閣的前夜,淨思對他說過的話——“我不會幹涉你這次的選擇,也不會在事後對你有任何偏頗,即使你會因此身死道消,也是你自己的造化。”即便身死道消,也是一場造化。十年煆燒,魂骨合一,肉身焚化與法印相融, 不就正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嗎?“當初元徽為你請借白虎法印悟道的時候,你身上已經有了勾結魔族的罪名,在這種情況下他仍要為你出頭如今已不可深究,隻是那一次出借法印,著實給了所有人一個大好機會。”葉驚弦繼續道,“凶手殺死元徽卻不動白虎法印,說明他另有目的且籌謀已久,而法印可以作為嫁禍於你的證據,足夠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換言之,凶手必是重玄宮中人,淨思在答應借出法印的時候,就已經給了他一個訊號。”暮殘聲毫不猶豫地道:“她不可能跟暗害同門的凶手為伍!”“大狐狸,你總是把許多事情分得太清。”葉驚弦懶懶瞥了他一眼,“她跟凶手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們的目的沒有交疊。凶手需要一個替罪羊,淨思需要一個讓你得到白虎法印並錘煉身魂的機會,如此相互利用,兩全其美。”“她若是想讓我得到白虎法印,隻需要等到妖皇……”暮殘聲的話戛然而止,整個身體都凝固了。“看來你想明白了。”葉驚弦唇角輕揚,“法印是五境靈源,重玄宮曆來奉神諭掌握其傳承動向,倘若你名正言順地成為印主,即便不入重玄宮,也已經與其綁縛難分。如此一來,你縱然有通天道行,也不過跟司星移一樣,是三寶師手下的一條走狗。”淨思冒神道禁忌收暮殘聲這個殺星天命為徒,以《三神劍鑄法》鍛造了他這把劍,鋒芒指向必是逆天而行,又怎麽會讓他收斂爪牙?從頭到尾,她不允許他墮入魔道,也不準他位於玄門至高,讓他與過往背道而馳,到如今幾乎孑然一身,隻能繼續將這座獨木橋走到頭。淨思不幹涉他的選擇,是因她從未給過他選擇。暮殘聲渾身發冷,寒意從內而外地散發出來,滿室凍上一層薄霜,唯有葉驚弦所倚靠的胸膛還溫暖著。“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玄凜作為妖皇,為何會跟淨思合謀這場對西絕妖族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葉驚弦用手指拭過他眼角,“你若是能想明白這點,就可以掙脫身上的傀儡線了。”暮殘聲不禁想起離開西絕之前與蘇虞的對話,狐王對他的態度素來微妙,那種隱忍不發的敵意和姬輕瀾曾經無來由的善意如出一轍,再思及北鬥所說的“預知未來”,心下轉過千百,猛然升起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答案。“若是認為未來需要改變,說明他們已經判定其中一種未來是錯誤的,由此需要糾正走向,而這個偏移軌跡的關鍵點與我有關!”“不僅是你。”葉驚弦終於坐直了身體,“涉及未來,便是觸犯時空法則,為天法師常念所掌握,天道倡導的是順其自然,想要利用預知改變未來的人都將是天法師眼中異端,即為逆天之罪。在這樣的情況下,玄凜卻用夢蝶將消息透露給北鬥,不僅是要利用他們將你的罪名落定,也是希望這師徒倆都能活過劫數,即便是與殺死元徽的真凶站在同一陣營,將來必能成為己方助力。”暮殘聲緊握成拳的手臂上青筋畢露。“如此,第三個問題就來了。”葉驚弦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周家已亡,周蕣英之子被送離天聖都,終生無緣於皇位,如今禦氏正統繼承人唯有阿妼公主腹中的孩子,她是西絕境人皇之女,日後必將促成西絕、中天兩境人族結盟,彼時西絕人族勢力漸大,對西絕妖族絕不是一件好事,玄凜卻不僅同意了聯姻,還讓你在這個時候來到中天境襄助禦氏……你說,他圖個什麽?”“……”“蕭傲笙跟你說過中天境大劫臨頭,天下玄門修士唯恐避之不及,他在接到求救訊息後即刻前去尋找鳳襲寒,可最終讓重玄宮出手的原因卻是事涉魔族之禍和麒麟、白虎兩枚法印,而促成這個結果的恰好是北鬥和幽瞑……你說,他們背後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答案不言而喻,無論妖皇玄凜還是幕後真凶,他們現在有一個共同的目的——保禦氏,興人族。葉驚弦捧起他的臉,迫使他與自己對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現在猜到真凶是誰了嗎?”殺死元徽的真凶並非無跡可尋,幽瞑消抹證據掩護真凶也不是症結所在,關鍵在於這個結果被三寶師認定為真,才會為天下玄門修士所認可。不說淨思執掌大地耳目通達,單說代天觀世的常念,怕是隻有神明才能瞞過他的眼睛。如此一來,答案就隻有一個……三寶師不願意讓真相昭示出來,他們共同包庇了真凶。“是……人法師,靜觀。”唯有靜觀,能讓常念和淨思隱忍退步,也唯有靜觀才會不惜手段代價扶持人族興於亂世。魔禍當前,三寶師不可分崩離析,神道玄門也不能將人法師打為罪囚,即便靜觀終將脫離神道歸於人族,三寶師眼下仍得共同進退、利害相關。更何況,暮殘聲不僅是勾結魔族的罪人,還是將來會威脅到神明的天命殺星,常念要他不被天地所容,淨思要他獨立在玄門之外,哪怕靜觀的做法有傷天和並非正道,終是順了他們的意。驀然之間,暮殘聲想起自己剛才那句話——當真是,再也回不去了。葉驚弦用力將他揉進懷裏,用清瘦的下巴輕輕摩挲那雪白發頂,唇角緩緩勾起。作者有話說:元徽被殺這件事,重點不是死者本身,而是背後牽涉到的各方態度,靜觀要興人族必得打破神道信仰至上,那本被封存的《人世書》是必備工具(思想解放的重要性參考一下文藝複興就知道了),何況藏經閣作為記載專用,裏麵藏了多少神道秘辛你們自己想想; 常念一直知道真凶是靜觀,沒料到的隻是司星移也跟靜觀一夥,因為魔族卷土重來所以三寶師暫時還不能拆夥,可能有些人會覺得維係這種表麵的和睦沒有意義,但是要放在原背景裏,如果三寶師在魔族崩盤前先拆了,最高興的絕對是魔族,以及常念自己不是沒有後招; 淨思的態度在這件事裏最複雜,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狐狸走純粹的正道,不然就跟一周目的寒魄城主一樣下場,而人族大興會讓即將爆發的第二次破魔之戰減少大量傷亡,還會在戰後成為攻訐神道信仰的武器,某種意義上跟她想要大狐狸做的事情並不衝突,雖然具體的度和底線有差異,但在現階段她是不會阻止靜觀的,同理,跟她統一戰線的妖皇玄凜亦然。 之前猜靜觀的小夥伴,恭喜你們獲得【明察秋毫機靈鬼】頭銜! 那麽,下章線索預告—— 還記得先前狐狸和心魔重逢的雨夜,那個拿著《人世書》去皇莊找飛虹的灰影嗎?第一百四十八章 許諾豢養私兵,以下犯上。重臣攬權自古有之,謀逆卻是不容姑息,尤其犯下這滔天大罪之人乃是當朝國丈、左丞相周楨,而他罪行累累不止於此,更是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魔族勾結作祟,於昨夜逼宮謀反。幸而周皇後深明大義,救駕有功,又有重玄宮仙師出手伏魔,方才力挽狂瀾,不至正統受辱,國祚傾塌。周楨伏誅,手下私兵亦被斬殺殆盡,其子周燁早因涉事邪器私流暫被拘於獬豸院,周家經營多年的勢力已然土崩瓦解,京衛禁軍手持令信闖入左丞相府時,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滿門上下拿住,正按照譜係追查九族。外戚勢力盤根錯節,世家聯姻屢見不鮮,由此織成一張大網把控朝野勢力,全盛之時能扼龍首,衰敗之後便被順藤摸瓜,即便有負隅頑抗或隱忍蟄伏者,更多是見風使舵之輩,為了脫罪攀咬同僚者多不勝數,多年來積攢下來的隱秘黑暗都被揭發出來,渾如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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