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節骨眼上,重玄宮仙師的到來無異於一場及時雨,可惜百官還未放下心來,又聽見一道晴天霹靂——此番疫毒之禍皆由歸墟魔族而起,魔物現潛入天聖都,恐與人勾結,伺機作亂。一石激起千層浪。禦飛虹回歸朝堂當日,當著帝王宗室和文武大臣,將自己失蹤始末陳明述清。在蟄伏的這八天裏,她派親信暗中追查那個敢對自己下毒的婢女鍾靈,得知對方全家早已離京返鄉,沿途尋去卻不見了蹤影,幾番兜兜轉轉,最終是從周霆的記憶裏得到了答案,原來鍾靈一家六口根本沒有出城,而是被周楨派人拿住,威脅鍾靈暗害於她,事敗之後皆被滅口,以腐骨水毀屍滅跡。周霆辦事縝密,除了他腦中記憶,旁的不留半點線索。禦飛虹沒有在大殿上放出影魂珠用以佐證,更未急於將劍鋒指向周家,隻將此事推到魔族頭上,言說自己逃出火海又遭魔物追殺,幸得重玄宮仙師解救於危難,這才藏身數日以養傷病,暗中查探線索。與此同時,葉驚弦也出列啟奏,言說自己以身試毒,證明了這場疫病並非天災,實乃魔禍,凡俗藥石不可解,玄門醫道可救之。這番述說引得朝堂上眾人驚悸,魔族是玄羅五境共同的敵人,在這神道至上的人世間,勾結魔族之罪更甚於謀逆,奸臣權宦膽敢竊權亂政,卻不敢在明麵上與魔族為伍,隻因到了那時,他們要麵對的就不再隻是政敵,更有來自五境四族的千夫所指,別說遺臭萬年,恐怕是永不超生。重玄宮素來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從不幹預國朝紛爭,故而蕭傲笙三人此時出現在宣政殿,便是證明了禦飛虹和葉驚弦所言不虛,魔族的確已經潛入天聖都,更有心懷不軌之人為其掩護。禦飛虹話音剛落,晟王禦崇釗出列啟奏,呈上弘靈道近日以來清查全城邪器私流的結果,從邪器來源、避關手段、商販底細到銷贓窩點,諸般種種皆詳盡全麵,當場就有朝臣臉色煞白,兩股戰戰。邪器私流牽涉極廣,在座百官十之二三都與之有過接觸,然而禦崇釗這次根本不把小魚小蝦放在眼裏,根據弘靈道從地下窩點查獲黑賬與涉事罪者供書,彈劾國舅周燁不法,藐視律令以邪器交易攬財害命,勾結官員親眷行貪受賄,其身為皇親有負聖恩,不忠不義,罪行難赦,恭請帝王降旨查辦。奏疏一出,滿朝俱驚。周燁正是當朝左相周楨之子,亦是當今周皇後親兄,周家雖非大族,卻是位高權重,周楨更是先皇托孤重臣,曆經兩朝,大權在握。禦崇釗這次彈劾雖隻點明周燁一人,實際上矛頭直指周家,一旦下旨嚴查,勢必從中央牽扯地方,上下尊卑無一例外,難得明哲保身。更重要的是,周家一麵把持朝政,一麵送女入宮,外戚攬權、結黨營私之意本就昭然若揭,現在又跟邪器私流扯上關係,分明就是斂財自大,有不臣之心。禦飛虹回朝十載,雖是扶持了葉家與周楨在朝堂角力,自己仍隻能在暗中同周家相鬥,不止她放手兵權,更重要的是她不得宗室屬意,禦氏積蘊三百載的資源始終隻為正統敞開,而她作為天生三劫、寡宿入命的不祥皇女,永遠得不到宗室毫無保留的支持。禦崇釗則不然。他是先皇親弟,曾有從龍之功和鎮東威名在身,即便交還兵權,也是皇城上下誰都不可輕忽的人物。比起被周楨掌控的當今帝王,禦崇釗更得宗室心意,回歸皇室二十載早已與宗室締結同盟,這次借著清查邪器私流,更是得到了長者承德君的承認,風光一時無兩,哪怕還怕什麽周楨?然而,周楨到底是人老成精,麵對禦崇釗和禦飛虹明裏暗裏的針對,他不見未有驚惶,更是自請查證清白,與之相好的禦史言官先後出列,一請降旨徹查,二以“皇親涉事”為名將這樁本在弘靈道手裏的案子移交獬豸院,三請封鎖全城追查魔族。如此一來,事情雖然擺上了明麵,左右事態發展的那雙手卻要換了主人,好在禦飛雲這次以退為進,順勢下旨將京衛禁軍暫且移交到晟王手中,著弘靈道上下全力配合蕭傲笙三人,若不及奏上,許便宜行事。一場朝會終在明流暗湧中結束。禦飛虹素知周楨能藏善忍,整場早朝她都在關注對方的言行情態,隻覺得與平時相比並無異樣,吃不準姬輕瀾究竟對他做過什麽手腳。心念急轉,她跟禦崇釗交換了個眼神,便跟葉驚弦緊隨周楨身後出了宣政殿。官員們見到她,欲上前諂媚者有之,欲退後避讓者有之,反而是葉衡和周楨放慢了腳步,前者擔憂親子,退朝之後特意想攜其返家細談;後者卻是專門等著禦飛虹。“殿下吉人天相,實乃中天之幸。”他們一路走到金鑾橋,身邊跟著的人悉數落了後頭,周楨這才淡淡開口,聽不出喜怒。“丞相言重。”禦飛虹微微一笑,“本宮何能與中天並論?此番死裏逃生,有賴仙師相救,算是祖宗庇佑。”周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搖頭:“可惜了。”“可惜什麽?”“可惜殿下身為女子,又是天生不祥,否則帝位若由你來坐,遠勝當今陛下。”“丞相慎言!”禦飛虹臉色一冷,“丞相雖是國丈,到底身為臣子,如此藐視君上,不止是大不敬,更是陷本宮於不忠。”“事已至此,明人不說暗話。”周楨難得輕笑,“殿下,今日晟王力壓百官,權威更勝帝王,哪怕是你身為寡宿王坐鎮一方也不可與之相比,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麽?”禦飛虹與他敵對多年,從未想過會從周楨口中得到這樣一席話,她本該打斷,卻因著心中那點難以言說的不甘,屏息聽了下去。“因為在眾人眼中,晟王是禦氏正統,而你沒有資格。”周楨笑意轉冷,“中天是人族聚居之地,因著人乃神明後裔之說,又有千年之戰為基,兼之禦氏雖是起於行伍,卻因當年人法師奉命考驗高祖賜下麒麟法印,奠定禦氏三百年皇朝氣運,故而神道香火鼎盛遠超其他四境。”“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三百年的期限快到了,近年來中天境人心浮動,除卻災禍不斷,更多是因這道神諭,許多不法之徒欲效仿高祖順天起事,扯著神道天命為旌旗,取禦氏江山而代之。在這樣的情況下,禦氏近百年都向神道示好,對道衍神君頂禮膜拜,即便百姓衣食難豐,亦要大興祭典,欲以萬家香火換取神道支持,使禦氏皇運綿延。”周楨說話時看向金鸞河中心那尊威嚴矗立的神像金身,“正因如此,一出生就被神諭批命不祥的你,在許多人眼中都是災星降世。”禦飛虹默不作聲,袖中雙手悄然緊握。“即便是先皇,也曾想過放棄你,最終使他改變主意的是先皇後舍命愛女之心和你逐漸展露的天賦才能。”周楨輕聲道,“饒是如此,宗室也不會允許他將你立為儲君,他們能夠容忍災星存活於皇室已是極限,怎可能讓你成為九五之尊?他們害怕這種行為觸怒神道,才會在先皇駕崩後,明知我設局為難,依然願意將你和親出境,逼你不得不下嫁異姓王之子,在苦寒邊關舔刀舐血……然而,即便你以血封疆換得豐功偉績,隻會讓他們更加忌憚你勝過敵視我這外戚。”“你不必挑撥離間。”“若我所言是虛,殿下早能在宗室支持下回轉皇朝,何必等到功力盡廢、不得不交還軍權?”周楨看著她,“不過,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禦飛虹愕然抬起頭。“適才我說你能活下來是中天之幸,而非禦氏之幸。”周楨輕聲道,“先皇在時曾說你極似高祖,心懷天下,深諳取舍之道。在你心中,那些籍籍無名的黎民百姓勝過高居廟堂的宗室,你將前者視為國之根本,卻把後者視為階石,昔年高祖登基後能為百姓福祉打壓勳貴之臣,倘若有一天你站在高處,也會為了百姓將宗室拉下雲端,故而他們要想高人一等,就必須把你踩進泥裏。”“你——”“好自為之吧,殿下。”周楨向她行了一禮,“晟王如今位高權重,一旦周家倒台,你猜他會將刀鋒對準誰?”禦飛虹知道他是在挑撥,卻無法扼製自己內心的洶湧,她看著周楨那雙眼睛,恍惚間想起自己還小的時候,看到年輕時候的他在東宮為弟弟講學,也是這般看似溫文實則鋒芒畢露的模樣。刹那間,她確定了周楨的意識仍是自主,姬輕瀾恐怕沒有操縱他的想法,而是將他掩藏多年的棱角重新挖掘出來,尖銳地對準麵前所有人。下意識地,她開口問道:“丞相,你認為魔族能幫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嗎?”“不能。”周楨毫不猶豫地道,“不過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罷了。”“既然如此……”禦飛虹搖頭失笑,壓下心中那點不切實際的妄想,從袖中取出一隻楠木盒遞給他,“那就各憑本事吧。”周楨打開盒子,裏麵躺著一支精致華美的金鳳釵,他記得上次入宮時,這支釵還在周皇後頭上燁燁生輝,手指頓時顫了顫。他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了,抬頭卻見禦飛虹已經轉身離開,漸行漸遠。兩日之間,天聖都全城戒嚴。因著魔族潛入皇城和朝廷徹查邪器私流之事,城中上至官貴下至百姓皆是草木皆兵,有的擔心飛來橫禍,更有甚者擔心東窗事發,別說是私交過密,連平日裏正常的來往交際都暫且擱置,誰都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抓進天牢,成為魔族細作。平日裏賓客如雲的左相府,眼下也是門可羅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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