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站了起來,直視著淨思冷漠的麵容,忽然道:“在師尊眼中,弟子究竟算是什麽呢?”淨思沒有說話。“您救我性命,引我入道,教我修行,賜我法印……現在,您與我為敵。”暮殘聲看著她,“從一開始,您就為我規劃好了所有,我的身份地位、功法兵器、根基道行乃至於聲名功績,無不在您的計劃之中。我隻需要按照您所期望的那樣,摒棄無價值的軟弱和憐憫,學會不屈的堅強與殘酷的理智,甚至是一步步變得斷情絕義,您都不曾放棄過我,唯有……我對琴遺音動了情。”頓了頓,他握緊了拳頭:“您在乎的不是正邪之分,而是我作為您鍛造出來的兵器,為所謂的感情鈍化了鋒芒。”淨思道:“第一次你接受白虎法印考驗失敗,我便警告過你,現在你仍要重蹈覆轍。”暮殘聲執著地問道:“師尊作為地法師,位於五境四族之上,與天同列,僅次於神,這廣博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在您掌握之中,還有什麽能值得您費盡心血鍛造成兵去爭奪呢?”“爭奪?”淨思唇角微揚,“你認為我想利用你推翻常念和神君,奪得真正至高無上的資格?”“殺星命格的意義在於‘弑神’之道,您身為地法師卻收我為徒,除了這一點,弟子想不到其它。”淨思以指腹拭過戟尖,一道血線劃過尖鋒,殷紅刺目。“天地人三元乃是三界根基,三者同存共亡缺一不可。”淨思看著崖下那條大河,“世間萬物都如河裏的魚一樣隨著水流往前奔走,河川隨著山隘轉合不斷分流、匯聚,由此形成一張龐大的水係脈絡網縛這片大地,有的能夠注入大海,有的卻在半途幹涸,從中衍生了無數條支流,也就會導致裏麵的魚會有無數種歸宿。”暮殘聲怔了一下,就看到淨思轉過頭來:“如果我們要做那條匯入大海的魚,應該怎麽辦?”“永不停歇地向前逐浪,或者……”暮殘聲臉色微變,“阻塞其他所有的支流。”“常念作為天法師,目光永遠向前,重在果而非因,所以他的抉擇是後者,斬斷其他所有可能換取一個萬無一失。”淨思手指微動,暮殘聲看到下方那條大河仍然奔騰向前,可是原本在前方與它相接的另一條河流卻猝然消失不見了。“如此一來,他如願進入了大海,保證裏麵的魚不會在到達終點前行差踏錯。”淨思伸手虛點,“然而,沒有百川支流匯入的大海,注定會涸澤成田。”在暮殘聲的眼中,那條大河的水位悄然下降,漸漸暴露出了堆滿淤泥的河床。他背後升起一股寒意:“天法師難道不會預見這個發展?”“對於天道來說,萬事萬物都是由無數因果銜接而成,在河流到達大海那一刻,這個因果已經完成了。等到下一個因果再啟,那處曾經的大海就會變成與這河流同等的源頭,裹挾下一個輪回裏的眾生流向另一處海洋,如此周而複始,源源不斷,就是天行有常。”“然而,天道淩駕眾生,大地承載萬物。對常念來說,支流代表破壞定局的異數,於我而言,有了它們的存在才會有山川無量與萬物長養。”淨思伸手虛點幾下,消失的支流再度出現,漸漸幹涸的河流重新充盈,“因此,我要你劈開這塞川群山。”暮殘聲沉默了很久,道:“縱使山高如天?”“是。”“若我做不到呢?”暮殘聲直視著淨思,“師尊,你將自己也作為群山之一,要我把你也劈開,作為登上巔峰的踏腳石?”“所以你現在必須做一個抉擇——”淨思將戟尖指向他,“殺了我從此去爭取你想要的,或者死在我手中淪為廢物。”“我……”他伸手想要抓住那把戟,卻不料摸了個空,緊接著山河俱化雲煙,強烈的失重感襲來,當暮殘聲再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熟悉的冰室裏。“四陰玄冰……”夢醒之後,暮殘聲腦子裏仍是一抽一抽地疼,他認出了這是寒魄城內的地下冰室,卻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這裏。“你已經昏睡了三天。”白石的聲音忽然響起,暮殘聲立刻起身看去,隻見他正推門而入,神情有些複雜。暮殘聲一看到他,頓時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然而也僅限於此,他的大腦現在就像一團亂麻,無數繁雜的記憶畫麵交織錯亂,不僅分不清真假虛實,連時間脈絡都無從梳理,所有認知都殘缺不全,甚至比不得在夢裏清醒。“我不能在水域久留,隻能將你帶回寒魄城,藏在這裏。”白石走到玄冰台前,“你是把什麽都忘了嗎?”“還記得一些,可是雜亂無章……”暮殘聲揉著額角,“現在的寒魄城主是誰?”白石道:“樹仙柳素雲。”“原來是柳姑姑……”暮殘聲在腦海中搜刮著相關記憶,卻發現這一塊都是空白,似乎在上任城主銀牙為魔族所害後,寒魄城主之位便空懸了許久,直到記憶碎片裏的自己接過印信上位。然而,在那個記憶裏,樹仙柳素雲與狐王蘇虞都死在了第二次破魔之戰中。白石聽到這聲低喃,知道他並非全然不記事,心裏這才稍定,緊握槍杆的手卻未曾放鬆,沉聲道:“你曾救過我性命,也將寒魄城從天鑄秘境裏保全下來,因此我沒有將你交出去。然而,我身為寒魄城守將,職責所在,不可放任白虎法印流落在外。”暮殘聲默了片刻,道:“我無法交還白虎法印。”“為什麽?”這個回答顯然超出白石的預料,他看到暮殘聲隨手扯下衣袍,裸露出來的上半身光潔一片,別說是法印圖騰,連昔日曾有的傷痕也不見了,整副軀體仿佛脫胎換骨,不似從前。就在白石為此愣怔的刹那,剛才被暮殘聲丟棄在地的衣物陡然飛起蒙蔽了白石麵目,不等他將其破開,暮殘聲蓄勢一拳便已砸了上來,一股暗含殺伐之氣的力量在經脈間爆開,白石悶哼一聲,全身妖力頓時潰散,眼前一黑撲倒下去。“抱歉。”暮殘聲一手扶住他 ,一手扯過衣衫披在身上。重玄宮不會放棄追查白虎法印,那麽白石在玉龍渡口包庇他這件事難免不會被發現,暮殘聲現在動手與他兩斷,才是對彼此最好的交待。等到暮殘聲離開冰室,已經變成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妖。這種小妖在寒魄城裏隨處可見,尤其他本身存在感近乎於無,一直到暮殘聲離開城池前往後山雪原,也沒有誰多看他一眼。千裏冰雪無垠,百丈寒峰如仞。他一步步登上雪山,隻覺得熟悉又陌生,那些光怪陸離的記憶畫麵與眼前情景交織出現,一會兒是皚皚冰雪,一會兒是無數長眠在凍土下的屍骸。最終,他鬼使神差地走向遠處那座最高的山崖——殘缺不全的記憶裏,這座山崖將會坍塌,原本位於半山腰的那麵冰壁是他的葬身之所。如今高崖雖然聳立,暮殘聲卻憑著本能一樣找到了那個地方,這才恍惚記起原來此地便是天鑄秘境曾經的分界點。當他用手掌拂開落雪的時候,心髒毫無預兆地劇烈跳動,他害怕積雪落盡之後,冰下會有一張屬於自己的臉。好在,冰壁上最終隻映出了他的影子。暮殘聲將手掌印在上麵,仿佛完成了一場跋山涉水的相見,刺骨寒意洶湧而入,衝開了他腦中一扇閘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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