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誰?”他覺得寒冷,因為麵具人正緊貼著他,雙手環過他兩臂,將他的身體牢牢禁錮在自己懷裏,不容半點掙紮餘地,偏偏如此霸道的動作裏含著一把小心翼翼,冰涼的發絲在暮殘聲頸間摩擦時,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絲依賴。麵具上冷硬的雕飾棱角蹭過頸側皮膚,割出幾道淺淺的紅痕,他順著鬆散的領口向內入侵。就在那隻冰冷手掌按上後腰肌肉的刹那,暮殘聲渾身一激靈,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動,他立刻提掌拍出,原本堅實的身影陡然一空,他猝不及防地從麵具人體內撞了過去。一聲巨響,掌力拍在白骨山上,轟起碎骨紛飛四濺,暮殘聲轉過身,隻見麵具人的身影再度凝實,固執地向他走來。走動時,麵具人頸間那條紅線若隱若現,暮殘聲想到他隨身佩戴著一截殘骨,忽然有些覺得悲哀,這情緒來得莫名其妙,令他在警戒之餘不禁心生煩躁。暮殘聲試圖化出飲雪,可惜剛提了一口真氣,臉上紅紋一閃,靈力自動潰散在經脈間,他壓下喉口一聲悶哼,腳下緩緩後退。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該在藏經閣裏參悟白虎法印,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始料未及,尤其是這裏的氣息太過混雜,變得腐朽不堪,明明他聽見了遠處有人在哭嚎,從那方吹來的風裏卻沒有生靈的味道,就好像……這片天地,已經死了。腳跟碰到了一塊白骨,暮殘聲動作一僵,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到那座巨輪立於萬骨之上,冷漠地睥睨天下。越是白骨山,寒冷就越發入骨。手臂突然被抓住,麵具人再度欺近了他,暮殘聲發現隻要對方碰到自己,極致寒氣就向周身迅速擴散,所到之處血液有如凍結,蠶食著蓬勃鮮活的生命力。一念及此,暮殘聲陡然明白了什麽,他看向腳邊的白骨,僅是一觸即收的碰撞,骨頭就已經碎裂開來,裏麵骨髓早已幹枯,有細碎的粉末漏出來,猶如冰屑。除了下方散落的部分,越往上的白骨越完整,說明這些人都是被活活凍死,連屍骸也被凍幹,哪怕再輕的震擊都能讓它們化成齏粉,而這種可怖寒意就來自眼前的麵具人。他像是從寒冰煉獄裏爬出來的惡鬼。暮殘聲的左臂已經沒了知覺,他雙眸生殺,右手搓掌成刀直斬左肩,麵具人似是沒想到他會有此一招,下意識地伸手欲阻,豈料暮殘聲掌刀回旋,結結實實地劈在他左手上,這一回沒有再落空,一溜濃墨般的血液飛濺出來,染黑了他素白袍袖。借此機會,暮殘聲遊魚般掙脫出來,身形一晃躍上白骨山,瞬間將二者距離拉到五丈開外,呼嘯的風從四麵八方洶湧聚攏,他有種自己會被刮下去的錯覺。可他站得很穩,將全身氣機收斂在皮骨之下,縛靈鎖已經禁錮了他大半力量,這個詭異的空間也壓製著他,現在哪怕是一絲靈力也不能亂用,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一擊必殺。巨輪的影子投下來,軸心位置恰好與麵具人重疊,他手臂上的傷口迅速愈合,抬頭望著站在高處的暮殘聲,默然無語。從問道台初見開始,暮殘聲就沒聽他吭過一聲,仿佛他是被隔絕在外的幽靈,感知世界的伊始便是暮殘聲在樹下觸碰他的刹那。他喚醒了一具封凍經年的死屍。天上飛星墜落,巨大火球砸下來的時候,早已千瘡百孔的大地為之顫抖,反而是看似最脆弱的白骨山紋絲不動,巨輪庇護著龜縮在它陰影下的一切,成了這片天地最後的支柱。麵具人踏著這片陰影,執拗地走向暮殘聲,暗紅霧氣在他身後聚而不散,無數張麵孔若隱若現,汙穢不堪,偏又極盡詭美。有那麽一瞬間,暮殘聲在這片霧裏看到了一棵樹的影子。沒等多想,麵具人已經到了近前,穿透他肩胛的兩條鎖鏈無風自動,如蛇一樣纏向暮殘聲,同時有千百隻蒼白手臂從霧氣中森然探出,爭先恐後地抓扯過來!心中一凜,暮殘聲動身就要躍出包圍圈,不料那兩條鎖鏈陡然變長數倍,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緊緊纏住了他的右腳踝。暮殘聲當機立斷地翻身下落,雙足合力反絞鎖鏈,借力將麵具人拔地而起,欲將其遠遠拋出,就在二者身影於半空上下交疊時,腳上力道驀地一鬆,麵具人的身影再度憑空消失了。“叮——”伴隨著風聲呼嘯,金屬碰撞之音近在咫尺,麵具人竟是出現在暮殘聲身下,背後紅霧倏然暴漲如潮,向上方衝天而起,刹那間目之所及隻見猩紅,三光俱掩,萬物隔絕,再感知不到任何一絲外界氣息!麵具人那雙森冷的手臂再度張開,眼看就要將暮殘聲擁入懷中,二者之間突現一張獰笑的老人臉龐,與他雙手相撞,激起華光爆裂,整個猩紅空間劇烈搖晃起來,從頂部開始蔓延出蛛網裂紋,紅色光幕外出現了千百道黑影,正瘋狂撕扯著結界!暮殘聲被這股力量震開,他抓住機會騰身一躍,從破開的結界穹頂脫困而出,同時腰間一緊,有人帶著他飛掠數丈,落定之後將身一壓,兩人一起就地翻滾出去。“轟——”巨響聲震原野,猩紅結界當空爆開,此方天地中下了一場腥風血雨,麵具人如一道黑芒從中爆射而出,狼狽地落在了白骨山上。無數有著倒刺的花枝藤蔓從骸骨縫隙裏生長出來,紅花與白骨交織,整座白骨山都仿佛鮮活起來,它們像餓鬼一般撲向麵具人,與籠罩著他的紅霧激烈碰撞,互相蠶食對方的力量。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大狐狸,你怎麽總招惹這些奇怪的東西?真叫我好生頭疼,就該將你鎖起來,誰也不給看才是。”暮殘聲轉頭看去,容色攝人的心魔近在咫尺,一邊故作嗔怪,一邊向他眨了眨眼睛。他驀地愣住了。琴遺音沒等到回嘴,有些意外,可他很快轉移了注意力,浮上冰霜的視線冷冷逼向麵具人。麵具人亦望著他,眼裏是滿滿的惡毒與怨憎之意。琴遺音知道對方認出了自己,可他對這個麵具人沒有丁點印象,他記性極好,哪怕得罪過的人數不勝數,細細回想還是能憶起來,唯獨這個對他抱有滔天惡意的家夥,他竟然一無所知。他順著麵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還攬著暮殘聲腰身的右手,忽地明白了什麽,不僅沒放開,還摟得更緊了些,側身貼向暮殘聲的臉龐,趁著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毫不客氣地把嘴唇湊了上去。這是一個細密綿長的吻,從唇角開始,沿著那條微抿起的縫隙舔入,分開唇瓣,撬開齒關,靈活地掃蕩口腔之後,卷起那條溫軟的舌頭纏綿吸吮。暮殘聲立刻回神了,他抵在兩人之間的手掌本能地要發力將這魔物推開,沒料想琴遺音的聲音在心中響起,輕笑著道:“噓,你且看他。”本欲發力的手一頓,暮殘聲用眼角餘光瞥向白骨山,隻見麵具人身後紅霧倏然潰散,化成一張張猙獰鬼臉咬向花枝,自己踏著滿地白骨向這邊走來。隻這片刻遲滯,琴遺音見好就收,主動放開唇齒,將暮殘聲往身後一擋,道:“你非他對手,我來。”一棵玄冥木拔地而起,數張巨大人麵如盾牆落下,將兩人都籠罩其中,攝人紅霧甫一接觸到玄冥木,便被這些人麵吞吃殆盡。有了這喘息之機,暮殘聲問道:“你知他是誰?”“不。”琴遺音向他回眸一笑,“我隻知道他想搶走你,我不允許。”暮殘聲渾身一顫,心裏某個地方被這句話溫柔地撫慰過,那種縈繞在身的寒意如春雪化凍般褪去,他忍不住想要對琴遺音說什麽,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微的裂響。兩塊細碎的白冰從琴遺音袖下漏出,沒等暮殘聲看清,又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冰砸落在地,這下他終於看出——每一塊冰裏,都過著一部分肢體,從指尖到手臂。琴遺音右臂衣袖下已經空空蕩蕩,緊接著左邊也有碎冰墜下,更多裂響接連從他身上各處傳來,這個向來遊刃有餘的心魔此刻好似變成脆弱的冰娃娃,暮殘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連碰他一下也不敢。“你……”琴遺音竟然還有閑心對他笑:“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