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今早醒來,他的臉色就陰沉得可怕,進來送藥的小道童本就有些怵,這下子更是連走路都不利索。期間鳳襲寒也來過一回,見了他這死人臉也沒多問,驅動甲木真氣為他修複體內經脈傷損,拔除噬元藤留下的暗傷,直到收手時才淡淡說了一句:“憂思過重、肝火大動,對你的傷勢恢複皆有害無益,若是遇到什麽氣不過的事情,不願與人分說,適當發泄也是好的。”凡人為發泄怒氣,摔盆砸碗者有之,撒潑打罵者亦有之,而暮殘聲一不喜歡糟蹋東西,二來現在不能去跟人大戰三百回合,隻得從屋子裏翻找出筆墨紙硯,把滿腔洶湧壓抑的情緒附於其上。因此,當蕭傲笙隨著厲殊推門而入時,就見了亂鋪滿地的白紙黑字,其中幾張恰好被風刮起,險些就糊在了兩人臉上。蕭傲笙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張,赫然見上麵默寫的都是《抱元守心咒》,隻是經文內容雖雲“貪嗔癡恨,憂怖身心;抱元守一,無為清靜”,字跡卻狂放潦草,偏一個個都力透紙背,難以掩飾的殺氣幾乎要撲麵而來。厲殊自然也看出了這些,眉頭皺得更緊,他性情肅然又行事嚴苛,並不願意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放出暮殘聲,奈何蕭傲笙帶來了常念諭令,自己也隻能走上這一趟,現在見了暮殘聲殺氣凜然的字跡,更覺此子凶性內斂,不得不防。“師弟。”蕭傲笙見他神色不悅,連忙上前喚了一聲,“我們來放你出去。”暮殘聲手下一頓,紙上便多了一個墨點,他抬頭向二人看來,倒是不見什麽喜色,啞聲問道:“你們是找到我並非魔族奸細的鐵證了?”蕭傲笙一愣,隨即搖頭。“那你們是將我身上的事情都查個水落石出了?”蕭傲笙仍是搖頭,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既然沒有,緣何要放我這戴罪之輩出去?”暮殘聲隨手將筆一擱,目光越過蕭傲笙,看向站在門口的厲殊。蕭傲笙歎氣道:“師弟你不要……”“本座亦不想放你,所以明正閣還會一直盯著你。”厲殊冷冷地道,“若你膽敢做下半點罪行,本座必將你就地正法。”蕭傲笙夾在兩個硬脾氣中間,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他可以去向常念求情,現在卻不能在厲殊麵前有半點偏頗。好在厲殊並未打算就此事僵持,他攤開左手,一張符紙無風自燃,上麵血紅的朱砂印記卻漂浮出來,筆畫之間彼此鉤連,驀地向暮殘聲麵門撲去。暮殘聲幾乎本能地就要動手反擊,又強行壓製住了這種應戰反應,隻這片刻猶豫,印記就落在他臉上,火灼般的刺痛透皮入骨,他悶哼一聲捂住臉,才發現身軀陡然變得沉重,原本還在經脈間運轉的靈力如被石化般遲滯下來,有如一個肉骨凡胎。當他放下手掌,臉上便多出了一道血紅圖紋,從左顴骨延伸到上方額角,乍看像是人族的黥麵之刑。這就是明正閣的秘法縛靈鎖,一旦烙印在身,雖不會傷及罪者性命,卻能封鎖對方全身氣脈,若是不能在十日限期內將其化去,它的禁法雖能自解,烙印卻要刻入靈魂跟隨罪者一生一世,成為明正閣追蹤目標的線索。厲殊下了縛靈鎖,便不在此多留片刻,隻在轉身離去時一掃屋裏二人,沉聲道:“好自為之。”蕭傲笙聽得清楚,這四個字不止是說給暮殘聲,也是在告誡自己,顯然他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為私交向天法師求情的行為讓這位眼裏不揉沙子的厲閣主很是不滿。他心下微歎,對暮殘聲道:“師弟,我們走吧。”暮殘聲緩緩抬起頭,盯著蕭傲笙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師兄,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問我?”蕭傲笙抿了抿唇,反問:“那你要向我認錯嗎?”暮殘聲怔住,半晌才搖了搖頭。“你跟飛虹一樣,心眼兒多得像蜂窩,而我是個一根筋,永遠都猜不到你們有何盤算或苦衷,也不能理解你們的一些做法。”蕭傲笙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既然你無錯可認,那我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也同樣不需要理由……畢竟,你還叫我一聲師兄。”暮殘聲的手指顫抖了幾下,然後慢慢握緊。“當著師父的墓前,我認你做師弟,不隻是為了還恩,也是因為我願與你做這場兄弟。”蕭傲笙一手落在他肩上,“信使已經傳訊妖皇,待他到來再議公道是非,你隻要沒有為惡,為兄一定袒護你到底。”“……”良久的沉默後,暮殘聲在那隻手背上輕拍兩下,起身一笑:“走吧,師兄,我都快在這裏悶出黴味兒了。”這一笑之間,他臉上的陰鬱也煙消雲散。暮殘聲並沒有什麽要收拾的東西,隨手將狼藉的桌子和地麵規整了下,便與蕭傲笙並肩走出這間軟禁自己多日的屋子。他沒有刻意遮掩臉上的紅紋,來往的重玄宮弟子們每每見到就下意識避開,又忍不住回頭多望兩眼,暮殘聲倒是渾不在意,見著幾名年紀小的弟子還跟人家扮個鬼臉,看著倒是鬆快了不少,有了幾分往日的鮮活氣兒。蕭傲笙見他臉上有了笑模樣,這才問出自己的疑惑:“你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適才看著那樣糟糕?”他本來想問“你是否被看守的弟子怠慢”,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合適,便說得委婉了些。然而暮殘聲心思靈活,一聽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奈何蕭傲笙這句話實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叫他臉上的笑意頓時一僵。他不是遇到了麻煩,而是做了場荒唐的夢。暮殘聲這段時間經曆的事情太多,情緒浮動也厲害,連常年內修《浩虛功》的心境也抵不住人事的紛雜多變,故而在昨天夜裏,他幾番冥想修行都不得法,隻能蓋上被子努力放空思緒,竟然陷入了久違的睡眠裏。那個夢最初其實是很美的。風吹落花卷塵囂,素手撥弦音嫋嫋。他推開暖玉閣的門,聞得天籟入耳,望見聞音坐在桌案後,低眉撫琴,指下一撥一挑,弦上一曲一調,奏出聲聲入耳的情絲萬縷。聞音聽著了動靜,向這邊側過頭來,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暮殘聲忍不住上前,想要按住他撥弦的手,覺得眼前人如同老匠精雕的一尊玉像,料是極品羊脂的邊角,溫潤素雅,多一分昂貴得庸俗,少一毫細碎得廉價,每一筆雕刻都恰到正好。聞音又笑了一聲,暮殘聲便摸了個空,雕欄玉砌都在頃刻分崩離析,他眼前是一片黑暗,陰冷深邃,無邊無際,不見來路與歸處,唯有那琴聲轉了曲調,仍在這黑暗深處悠悠而響。他在唯一的火堆旁抱膝而作,呼喚著聞音的名字,始終沒有回應,反而在陷入更深的沉眠前,引來了不該在此的那個魔物。鏡花水月般的美夢過後,銷魂蝕骨的噩夢便接踵而至。——我想與你共沉淪,瀆三光,極盡歡喜,萬劫不複。火在黑暗中燃燒,他被壓製在地,熾烈與冰冷同時襲來,他隻望得見魔物那雙顛亂色相的眼睛,聽著他在耳畔輕聲慢語,鉗製自己的身軀也似化成了蛇一樣綿軟又剛硬,攀爬他的皮肉,絞殺他的骨髒。暮殘聲掙不開他,便也隻能跟野獸一樣張口試圖撕開他的喉嚨,可惜沒等他這一口咬上去,噩夢便也醒了,隻有屋子裏一盞燭火明明滅滅,像極了魔物似笑非笑的眼睛,嘲弄著他的狼狽。他一指彈去了半截蠟炬,卻滅不掉心中的火。“……他在哪兒?”蕭傲笙聞言一怔:“誰?”暮殘聲這才回過神,他飛快收斂了自己的神色,道:“琴遺音,他現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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