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祭奠師父,然後回重玄宮待命。”蕭傲笙放下酒杯,“靜觀師叔說得沒錯,眼下魔族欲卷土重來,劍閣不可一日無主,哪怕我如今還不如師父,卻也不能一味推卻重責,該是好生擔當的時候了。”他說完看向暮殘聲,後者會意一笑:“我身為西絕破魔令執法者,也該去重玄宮一趟,正好與蕭少主同行。”禦飛虹摩挲著杯壁,道:“我如今變成這般模樣,已失了坐鎮一方的實力,必定要歸朝請辭。”蕭傲笙微微皺眉:“你已失了丹田,若是連王位也卸去,豈不是更無還手之力?”“蕭少主此言差矣。”暮殘聲抬起眼,“值此風口浪尖,就算寡宿王安然無恙也必成朝內外的眼中釘,其政敵將趁機反咬,外患也要順勢亂起,她留在原位上腹背受敵,兩頭將失,倒不如以退為進,留下心腹親兵藏入暗中,明麵上用‘長公主’的身份重回皇城。如此一來,她仍是尊貴之身,又成為政敵眼中的‘廢人’,有以往功業和底蘊在,隻要防住暗箭,不會有人急於在明麵上對她窮追猛打。”禦飛虹眼中精光微閃,她對暮殘聲一笑:“都說狐狸狡黠,誠不欺我咧。”蕭傲笙仍是眉頭皺起,他雖然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卻了解禦飛虹的傲氣絕不會允許自己做一個明哲保身的“廢人”。“我在邊疆駐守十年,不說耳目遍地,根基已經牢固,那些亂臣賊子想要在朝夕之間動我基業,是癡心妄想。”禦飛虹輕抿了口酒水,眸裏凶光頓顯,“然而我離京十載,飛雲雖年少登基,卻是被一幹權宦把持,長此以往縱使邊關如銅牆鐵壁,也擋不住大樹中空,正好借這個機會把那些蛀蟲釣出來。”暮殘聲問道:“想法是好,但是強敵環飼之下如陷泥沼,你如今沒了丹田,隻怕很多事情有心無力。”禦飛虹反問:“難道因為有心無力,就要把這心也掐死嗎?”她一身釵裙,柔情似水,卻在這一句話裏如江水凝冰,冷冽而堅韌,依稀還是那戎裝怒馬的寡宿王。暮殘聲本為她可惜,現在終覺得“可惜”二字也侮辱了她,便以白水代酒自罰三杯,將一張隨身靈符拿出來,道:“他日若有機會,必去中都為卿道賀,願心想事成。”禦飛虹不做客套地接下符紙,與他輕輕碰杯,人精同狐妖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說起來,我以為你會留在寒魄城。”禦飛虹挑了挑眉,這幾天雖然是養傷,可她素來敏感,對寒魄城裏的明流暗湧也知三兩,便意有所指地說道:“此番大劫,你當居首功,城裏上下都對你感官極好,若是有心,當有大作為哩。”暮殘聲聳聳肩:“我都野慣了,享兩天清福還好,要真是長留一處被條條框框壓著,那可就不美了。”說話間他對蕭傲笙眨了眨眼,馬上就要接任劍閣的蕭少主無奈一笑,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你既然有了決定,我也不多說了。”禦飛虹的手掌覆在蕭傲笙手背上,認真地看向暮殘聲,“這一次,多謝你纏住魔龍,否則我們……”她沒有再說下去,蕭傲笙笑容一滯,反手握緊了她。饒是劫後餘生,那種在命運陷阱邊緣走過一遭的戰栗和恐懼仍烙印在她靈魂深處,以至於這些天她不止一次地做夢——如果暮殘聲沒有在場,如果淨思和靜觀沒有趕到,秘境裏隻有這拔劍相對的自己和蕭傲笙,那麽一切會怎麽樣?她的夢境越來越清晰真實,在昨天夜裏她竟然夢到魔龍出逃,然後自己親手用玄微劍殺了蕭傲笙,然後在群邪出巢前脫身離開。都說夢裏是沒有感覺的,可當禦飛虹醒來時還能感覺到背後濕涼一片,一如夢中與自己換魂後的蕭傲笙慢慢變得僵硬冰冷,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過往,也失去天下唯一願為她拋卻生死的男人。情感上她告訴自己這不可能,然而理智上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難道她就做不出來嗎?想到這裏,禦飛虹心有餘悸,借著低頭掩去眼中寒意。暮殘聲被她這句話勾起心魔劫裏的回憶,他嘴角一勾,笑而不語。蕭傲笙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倆,直覺自己好像被隱瞞了什麽,頓時有些不開心地撇撇嘴,把禦飛虹的酒杯拿過來,也給她添了杯白水,溫聲道:“你傷未好,不可貪杯。”禦飛虹長這麽大還沒人敢從她手裏搶過東西,目瞪口呆地看了這膽大包天的刁民一眼,終是拗不過他,一口把沒滋沒味的白水悶了,神情委頓下來。冷不丁,一顆蜜棗被塞進她嘴裏,蕭傲笙不知打哪兒端出個小碟子推過去,笑道:“最多五顆,當心牙疼。”暮殘聲:“……”他轉頭看雪,哪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比眼前這兩人來得賞心悅目。蕭傲笙看禦飛虹端著盤子吃得眉開眼笑,心裏終於舒暢了,便去與暮殘聲講些武道招式,三人暫時拋開顧慮,偷了半日閑暇,對酌至夜深。入夜後,兩個男子自然不好久留禦飛虹的院落,便一同告辭離開,蕭傲笙喝得有些醉,臨走卻還記得把一壺未開封的梅花酒塞給暮殘聲,一步三晃地扶牆走了,看得暮殘聲都擔心一代劍閣少主會不會半路掉冰溝子裏。他提著那壺酒,邊喝邊往另一邊走去,一路上見到的執兵守衛和提燈仆侍都低頭問好,可這熱鬧勁兒也就是一瞬間,很快便與他擦肩而過。暮殘聲終是形單影隻地回到了自己院落,屏退裏麵伺候的妖族婢女,看著燈火通明的內室卻又駐足,總覺得與自己格格不入。他想聞音了。在這之前的五百年,暮殘聲都是獨處的時候多,習慣了安靜自然不覺寂寞,可是跟聞音在一起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已經愛上了有人陪伴的感覺。哪怕那個人沉靜少言,甚至連眼睛都看不見,可是無論暮殘聲有什麽動靜,聞音都能很快地給予回應,哪怕隻是晚上翻個身,都會有一隻手輕輕順過他頭上炸起的軟毛。暮殘聲抹了抹臉,喝掉最後一口酒,變回小狐狸的樣子趴在長廊下,眼前是覆雪庭院,背後有燭火搖曳,而他夾在明暗之間,似乎沒有去路也無歸宿。酒意上湧,他漸漸覺得有些昏沉,眼皮子也耷拉下來,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陣琴音喚醒。深夜裏,有誰會在他的院落裏彈琴?暮殘聲茫然地睜開惺忪睡眼,隱約可見一道人影盤膝坐在積雪枯梅下,低眉垂首,撥弦弄琴,藍袍廣袖與鴉羽長發迤邐在地,風霜都從他身上穿過,似乎一切都是虛幻的,唯有琴音空響繞梁,似乎在等一道回音。他喃喃道:“聞……聞音?!”酒勁厲害,小狐狸四肢一軟,好懸沒重新趴下去,他連蹬了好幾下,歪歪扭扭地朝著那道人影撲去,結果隻是從他身體穿過,腦袋結結實實地磕在枯梅樹幹上,頓聞“咚”地一聲,雖然不疼,卻讓本來就昏沉的腦子越發不清醒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趴在樹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影,有心去扒拉一下藍色的袖子,仍是什麽也摸不著。那道人影也不對他說話,自顧自地彈琴,小狐狸愣愣地聽著,恨不能把每一個音符都記在腦子裏,可很快又忘得幹幹淨淨。暮殘聲從來沒覺得如此委屈過,竟然有點想哭。待一曲畢,他湊過去試圖舔舔那隻放下來的手,卻聽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大人,你知道此曲的名字嗎?”小狐狸抖抖耳朵,茫然地搖頭。人影一哂,似乎是歎氣自己對牛彈琴,但還是好脾氣地說道:“曲名《容夭》,取自中天境的桃牌詞,意為‘容華灼灼,奈何夭夭’。”容華灼灼,奈何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