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宮分設四閣,其中劍閣主掌對外征伐防禦,能坐上這位置的人必須得有傲視玄羅五境的實力,當年淨思破例邀請蕭夙入主劍閣,真正讓眾人閉嘴的卻還是靈涯之鋒。蕭傲笙這話並不是故作謙虛或怯懦,隻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如今雖然突破瓶頸,但還達不到這等境界。“擔當不起也要擔當,蕭夙死了,這就是你的責任,蕭傲笙。”靜觀沉聲道,不到他腰間的身高現在看著卻極有壓迫感,“魔族蟄伏待機,隨時可能出亂子,我等都要做好準備,沒有誰還能旁顧,難道他日魔族犯境,你還要落於人後?”“……我隻站在玄微之後,但凡一息尚存,劍前絕無邪祟活口。”蕭傲笙深吸一口氣,眼中已盡是凜然之色,靜觀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覺得這才算是有點樣子了。他想起剛才給禦飛虹修補腹腔時的情景——那個女人,哪怕已經痛到極致,也要清醒地看著靜觀將骨肉內髒一點點修複,至始至終沒有哭過一聲,隻有一雙眼睛熬得血紅。能靠自己在群敵環伺中坐上王位的女人,恐怕不會因為失去丹田而坐以待斃。驀然間,靜觀又想起當年在夢魂幻境裏對自己橫刀的禦斯年,覺得這禦家的人也許骨子裏就有麒麟之血——看似如泥土般中正平衡,地表之下又有熾烈在燃燒。他難得動了收徒的想法,可念頭剛剛升起又想起天命禦令,隻能煩躁地將它按下去了。蕭傲笙看了眼他身後緊閉的房門,又問道:“暮殘聲怎麽樣?”靜觀回過神,眉頭微皺:“難說。”硬抗魔龍,強引天變劫,暮殘聲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他用僅剩的力氣搖搖晃晃走到了斷壁下,然後就像斷掉了最後一根線,徹底垮了下來。在淨思抱著他回來時,靜觀甫一上手便覺得這妖狐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跡了。“龍毒浸肺腑,劫雷入氣海,皮肉筋骨毀了八成,渾身幾乎都散架了,全靠元神撐著。”靜觀這輩子很少佩服誰,更別說這還是個妖族後生,可現在難免帶上幾分讚賞,“他的意識竟然還沒散,否則早就一命歸西,連救都不必了。”蕭傲笙聞言握緊玄微劍,艱澀道:“能救嗎?”“當然能。”靜觀瞥了他一眼,“這妖狐也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體內劫雷與龍毒相衝雖然痛苦,卻能洗精伐髓,利用這力量幫他重塑肌體,隻要……他能熬過來。”蕭傲笙聽見他語氣微妙,遲疑片刻:“心魔劫?”自天定劫過後,渡劫者除了天雷還要接受心境的考驗,須知眾生在世皆有七情六欲,難得不生執迷,若是步入其中,稍不留神便要沉淪不複。蕭傲笙自己也在入魔關口走了一遭,現在想起來還冷汗涔涔,不禁對暮殘聲倍感擔憂,可這事旁人無法幫手,隻能靠他自己。這樣想著,他目送靜觀打著嗬欠走遠,便把目光重新放回那扇緊閉的房門上。門內是一間被臨時清理出來的石室,裏麵一應療傷用物俱全,這才把傷勢最重的暮殘聲和禦飛虹堪堪拉回人間。此時石室被一道冰牆隔開,這廂禦飛虹泡在藥浴裏昏睡過去,那邊暮殘聲還在淨思手底下掙紮。有地法師源源不斷的靈力作為支持,暮殘聲沒有變回原形,而是敞開衣衫趴在石床上,一麵克製著腦子裏翻滾不休的虛象幻聽,一麵忍受冰冷手指挑開傷口修補骨肉的過程。淨思剖開他的背,用手指將那幾乎寸寸斷裂的脊骨一段段取出來,暮殘聲感覺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鑄造什麽兵器一半精細得令人難以忍耐。“你……”“敢用己身引天劫,沒有灰飛煙滅算你運氣好。”她的聲音冷淡依舊,“脊骨是肉身的支柱,你的這根骨頭承受不住天劫之力,就算修好了也不長久,必須換掉。”暮殘聲有心以下犯上地罵句“瘋婆子”,可架不住腦子裏嗡嗡作響的聲音越來越嘈雜,他不想就這樣昏沉過去,隻能耐著性子跟淨思說話:“你要……做什麽?”脊骨被取出,暮殘聲就跟爛泥一樣癱在床上再也爬不起來,可也不知道淨思用了什麽法子,這取骨的過程並不疼,好像隻是從衣服上抽走了一根線,讓他懷疑自己的血肉之軀都變成了木偶。淨思沒有回答他,而是攤開手,化出了靈涯劍。靈涯劍已經斷在擊破魔龍之身的刹那,淨思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回所有碎片,它也許還能重鑄,但是沒有蕭夙,世上也無人能再現靈涯風采。她將碎片放下,在暮殘聲無法轉頭的時候,一手按在了自己後頸大椎上,指尖劃開皮肉而無一絲血跡,輕輕鬆鬆掐住了骨端。世人皆說地法師善於咒法,如常念和靜觀這樣的同修還知她善武道,可是隻有蕭夙知道——淨思還跟他學過三神劍鑄法。淨思不是劍修,也不會冶鑄,自然不可能學會真正的三神劍,可她將《奇門天玄冊》練到爐火純青,在咒法一道上算是巔峰極致,哪怕劍道不通,也難免另辟蹊徑。在蕭夙死後一千年裏,她創出了移形術,將活物視若死器,留其神而取其形,形散而神留。淨思的骨頭並不森冷蒼白,帶著一股冰玉般的晶瑩剔透,她反手將自己的脊骨一點點往上拔起,乍看跟抽出了一條白練般。暮殘聲看不到,隻能聽見一陣令人驚悚的異響在身後響起,仿佛龍蛇抖擻,又似長鋒出鞘,驚得他頭皮發麻。緊接著,一股極寒之意從背後傳來,仿佛有一根冰錐被生生嵌入,抵在他後腦與尾骨之間,兩端如有靈蛇開口咬合,“滋溜”兩下便與斷骨處連接起來,前所未有的疼、癢和冷都一齊湧了上來,暮殘聲在這一刻臉色劇變,差點就要掙紮爬起,被淨思一掌按住後腦,動彈不得。“你敢動,我會殺了你。”她聲音很輕卻令人毛骨悚然,暮殘聲無法回頭,自然也不知道淨思的臉色有多難看。腳下微動,精純的大地之力便自發湧上,融進了她的身體裏,凹陷的皮肉飛快隆起如有生命般竄動,連接、正位,形成了一道新骨,破口處皮肉愈合,渾然天成,哪怕是靜觀和常念也看不出端倪。然而,地精凝形終有盡,需得更換替代,到底不如她天生的脊骨。淨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法體有了缺陷,可她麵如止水,下手的動作也沒有半分遲疑。她將自己的脊骨移植給暮殘聲後,又把靈涯斷劍拿起,掌心竄起一團幽藍火焰,將碎片全部熔為鐵水,然後從上到下澆築在新移植的脊骨上。極寒遇極熱,冰火兩重天,暮殘聲一頭磕在床板上,恨不得自己當場死過去。他當然沒死成,卻是徹底昏睡了過去。暮殘聲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被層層寒冰封凍,一把長戟穿過冰層釘入胸膛,將他牢牢刻在了山崖上。他的意識在大腦裏殘存一線清明,肢體卻連動根手指都困難,仿佛這冰雪成了墓地,而軀殼變為棺槨,他在這重重束縛下失去了呼吸、心跳,仿佛活著的死屍,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我會腐爛的。暮殘聲這樣想,他奮力地想要打破這些桎梏,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似乎隻能期盼在肉身腐爛後,靈魂終得自由。可惜這冰不知有什麽玄妙,被封凍的他沒有腐壞朽爛,保持著最初的模樣,煎熬隻能持續。無數人在他麵前走過,卻好像都看不見他。“已故之身……離世之人……骨肉融冰……魂魄不安……”恍惚間,有這樣的聲音響起,暮殘聲茫然地想要眨眨眼,可他連眼皮也掀不動,隻能感覺這聲音越來越清晰,似乎說話的人從外界鑽到了他身邊,最後抵達他的心腦。離得近了,暮殘聲才聽出這正是自己的聲音,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諷。他自然不認,在心裏問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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