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飛虹”一言不發,慢慢閉上了眼睛。欲豔姬既然已經見過靈涯劍,說明劍塚已經不再是牢不可破的了,“禦飛虹”沉下心來將神識放出去,甫一接觸龍骨便如遭撕咬,被上麵的怨魂生生扯得他元神劇痛,可他壓下了反擊本能,隻將神識穩住用以做餌,順著眾魂蠕動的方向尋找空隙。此痛苦非常人能忍受,正當“禦飛虹”咬緊牙關之際,一道水波樣的微弱靈光便籠罩下來,凶戾的怨魂為之微頓,他回頭看了一眼,隻聽聞音輕聲道:“我自幼隻修行淨靈之術,還請不要嫌棄這點微末道行。”“禦飛虹”感受了一下這道靈氣罩所蘊含的力量,覺得他實在太過自謙,對方靈力雖弱,卻十分清正精純,對這些邪物有著天然克製,隻因著根基淺薄而不能長久。他抓緊了這個機會,全心探尋空隙,神識如蛛絲般爬過龍身,在觸碰到一塊骸骨時猛然消失,就像一顆火星落入水中,頃刻熄滅。神識受損的痛苦當即反噬,饒是以他心誌之堅,也差點抱頭慘叫,饒是如此,聞音仍然聽到一聲悶響,趕緊去把倒地的人扶起來:“怎麽了?”“禦飛虹”幾乎把嘴唇都咬破,額頭上冷汗淋漓,原本被勉強壓住的魔種差點就暴起,他那雙猩紅的眼睛亮了一瞬,死死盯住了聞音的脖子,下一刻又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沒、沒事。”他努力讓聲音不要顫抖,知道自己的時間真不多了。他不能讓羅迦尊元神脫困,不能讓秘境完全釋放,否則整個寒魄城甚至方圓數百裏都將淪為吞邪淵再現人間的祭品,自己從小在重玄宮長大,比誰都了解靈族對魔物的忌憚,就連三寶師都下達過“寧錯殺,不放過”的絕令。無論他以何身份麵目站在這裏,都不能眼見滅頂之災將至而無動於衷。想到此處,“禦飛虹”一扯聞音似離弦之箭般朝著剛才查探到的方向衝了過去,眼看覆蓋在骸骨上的怨魂業力張開大嘴,他空出的右手聚力刺出,不偏不倚地插在那最薄弱的一點上,頃刻間暗紅血霧遮蔽五感,魂魄如墮九幽黃泉,差一點就被怨力拖拽沉淪,好在肉身已腳踏實地,將意識喚回軀殼。劍塚內部出乎“禦飛虹”的預想,這裏像最髒汙的沼澤,地麵粘稠滑軟,一旦踏入其中就開始緩慢下陷,更可怕的是他們無法調動任何力量,仿佛最普通的肉骨凡胎般在爛泥裏麵苦苦掙紮。“禦飛虹”下意識地想要從中爬出來,卻感覺到一道陰寒之力在經脈間炸開,冷意凍徹骨髓,讓他結結實實地僵在原地,一旁的聞音聽著不對,抬手拉了一把,同樣感覺到這股力量竄入骨肉,半邊身體都沒了知覺,連藏在皮囊裏的心魔都不禁麻木片刻。借著低頭功夫,人麵樹的虛影在眼中閃現,琴遺音仔細搜刮著千年前的記憶,終於想起這玩意兒根本不是什麽泥沼,而是雷陣。北極境位於玄武位,司水掌雷,其中又以重玄宮之主淨思最擅此道,若說暮殘聲在外五雷上頗有造詣,淨思已是內五雷修行一途的巔峰,而她最擅長的就是癸水陰雷陣。比起聲勢浩大的雷霆驚怒,癸水雷是以水雷統禦山雷土雷,擇坎宮定陣眼,借陰澤之力行雷布陣,陣法落成之地越是屬陰,此陣越是長存不衰,不如五雷轟頂下的粉身碎骨,它更注重步步為營的絞殺。這陣法在當年破魔之戰時大放光彩,不知道有多少魔物都飲恨其中。琴遺音略一思索,想來蕭夙是故意用羅迦尊元神吸引群邪至此,利用這還沒來得及被淨思收起就落入秘境的陣法作為終末之所,這兩個家夥……他在腦海中輕笑一聲,人麵樹虛影消失,聞音再度抬起頭,任由“禦飛虹”拖拽著自己往前挪動。癸水陰雷陣對他現在這副人身影響不大,可已經變成半魔的“禦飛虹”卻遭了大罪,不僅舉步維艱,雷電還在體內肆虐不休,就連蠢蠢欲動的魔種也暫緩了侵蝕氣海內府之勢。這個人在借陣中雷壓製魔種。聞音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嘴角微微翹了下,反手握住對方的腕子,將那一絲絲雷霆暗自分渡過來,本來被打壓下去的魔種得到喘息之機,聰明地不再與雷霆正麵對上,乖乖蟄伏起來。“禦飛虹”已經無心細探這點微妙變化,人族女子的體魄到底不如他慣用的靈族道體,若非玄微劍意護住周身,恐怕他根本撐不住爬到陣法中心。當他終於停下腳步, 麵前是一把足有人高的重劍,它被厚重的泥殼土層塵封,乍看像一塊不倫不類的土碑,下半截還沒入泥沼之中,怎麽看都一文不值。這一刻,“禦飛虹”渾身都戰栗起來,那張不屬於自己的麵孔僵硬如死人,唯獨布滿血絲的眼睛裏蒙上水霧,差點就有血淚奪眶而出。他低聲喃念了兩個字,聞音聽得清清楚楚,說的是“師父”。當年在破魔之戰時,琴遺音沒等到寒魄城戰役爆發便被真神鎮壓在了雷池下,故而對於靈涯真人蕭夙的認知都來自旁人,他知道對方被推崇為劍道第一、人修首座,但沒有真正交過手,後來蕭夙戰死寒魄城,世間關於對方的傳說大多都被抹去,直到他現在以聞音的身份來到這裏,才漸漸讓這個人的印象在腦中清晰起來。可惜不管對方有多厲害,在他眼裏死人的價值乏善可陳,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永遠都是一敗塗地的輸家。“禦飛虹”沒發現身後那人無害皮囊下暗湧的惡意,他隻是盯著被塵封在泥殼裏的靈涯劍,眼裏風雲洶湧。靈涯劍以元神烙印,受陰穢蒙塵,必得由鮮血洗淨,原本他與禦飛虹靈魂互換一是為了將對方送出危險之地,二就是想留下來喚醒靈涯,畢竟麒麟血脈雖克水屬,到底還算中正,而他的玄微劍意與靈涯同出一脈,隻要以熱血破封,將元神融入古劍,便可將靈涯劍上的烙印補全到最初狀態。這樣一來,他想要救的人都能活著,想要完成的職責也不辱命,哪怕自己身死道消,那也是無怨無悔的結果。然而計劃枝節橫生,他沒料到以自己的劍魂會抗不過魔種誘惑,真的吃下人肉變成半魔,如此一來雖然元神暫且無損,血脈卻已經異變,絕不能用此血去汙染靈涯。走到這一步已經無法回頭,擺在麵前的隻有一個辦法了。一念及此,“禦飛虹”轉過身,看著身後似無所覺的聞音,哪怕對方隻是個瞎子,當對上那雙黯淡雙目時仍讓他覺得不可逼視。“我……”他聲音艱澀,“喚醒靈涯劍需要幹淨的鮮血,我已經入魔不可取,你……”聞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您一路不懼危險帶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嗎?”哪怕是做階下囚,“禦飛虹”都沒有這樣狼狽過,他握緊了雙手,本想說自己救人本不為了這個,可話到嘴邊又覺得現在已無意義,因為沒有選擇,說什麽也隻是給自己開脫。聞音沒聽到他的回答,垂下眼道:“殿下,您救我逃出囹圄,我記您恩情不敢忘卻,他日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辭……但是現在,我不想死,我還有想見的人和沒做完的事。”他的聲音很輕,卻比欲豔姬的話語更具蠱惑和震撼力,一字一句都似重錘透過虛偽皮囊,敲在真正麵對現場的靈魂上。眼前的一切忽如鏡花水月扭曲,“禦飛虹”隻覺得頭疼欲裂,他的元神似乎在這一刻抽離了身體,飛入海市蜃樓般的幻影裏——他看到自己變回了少年模樣,用盡全力抓住淨思的衣角,說師父還被困在吞邪淵裏麵沒有出來,苦苦哀求她不要落下封界令,再等一等,也許師父就能夠殺出來了。站在旁邊的人法師靜觀笑了笑,說道:“好孩子,你師父大義當先,自當以大局為重,作為他的弟子,你可不能犯糊塗啊。”“閉嘴!”他頭一次以下犯上對著靜觀瞪了回去,然後又哀求淨思,“宮主,宮主你不要下封印,我師父與您相交莫逆一百載,換作凡夫俗子便是把一生也傾注於此,曾經他為您赴湯蹈火,現在您難道要斷他生路嗎?我求你,求你再等等吧!”“不能再等了。”向來冷若冰霜的女子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把那抓住自己手腕的指頭一根根掰開,骨頭發出輕微的裂響,痛得他渾身顫抖。他仍想去搶奪封界令,被淨思一道符籙壓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隻能死死盯著她道:“可是我師父又做錯了什麽?他放下原身千裏來援有錯嗎?他為你們鎮壓吞邪淵爭取時間有罪嗎?你們永遠用大局為借口去犧牲別人,當然可以做到旁觀者清!淨思,淨思你回答我!”“他沒錯,我們也沒錯。”淨思回頭,看著他的眼神空洞又冰寒,“不過是……天命注定,僅此而已。”然後她轉過身,將手中印璽擲向空中那片凝固的黑洞,一隻巨大白虎倏然化形,頂天立地,長嘯聲震原野,聽到的人耳目俱鳴,心神失守,然後白虎又化作一片白芒,強光如浪奔湧散開,下方城池中眾目皆盲,連那遍地血跡和無數屍骨也似乎被霜雪覆蓋,無人膽敢直視神威。他的眼睛在這一刻看不見任何東西,口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可是話音未落,白光又如龍鯨吸水般聚攏成一點, 複又一分為二分別落在淨思和靜觀手裏。那一瞬,方圓百裏都靜得可怕,所有還活著的生靈都是滿身血汙,茫然地看著恢複清明的天空,然後一個個回過神來,貪婪呼吸著不再汙穢的空氣,哪怕那裏頭殘留的血與火味道就像刀子般落進肺腑,也讓他們舍不得立刻呼出來,憋得滿臉通紅又淚流滿麵。唯有他跪在地上,把流血的額頭埋進冰雪裏,有淚無聲,寒徹骨髓。“……如果現在站在您麵前的不是我這萍水相逢之人,而是您的至親至愛,您也下得了手嗎?”隨著聞音這聲質問,“禦飛虹”猛然驚醒過來,他沒想到會在這關鍵時刻回憶起那麽久遠前的事情,一時間大腦裏渾渾噩噩幾欲墮入魔障,下意識地捂住心口,繼而愣了一下,看著自己現在蒼白纖細的手臂。片刻後,“禦飛虹”自嘲地笑了,當年他那樣痛恨這種行徑,現在真正事到臨頭,才發生自己也要做曾經最厭惡的人。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身不由己,而是連心也麵目全非。腦海中閃過一個個人影,他握緊了拳頭,一字一頓地道:“就算我自己站在你的位置,也萬死不辭。”“那邊沒有什麽好說的了。”聞音苦澀地搖頭,“我不甘死在這裏,卻沒有從您手裏逃出生天的本事,隻求您答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