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殘聲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看著那個與魔龍戰得難解難分的男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人族。若說魔族的體魄當稱三界第一,這個男人的劍恐怕也不遑多讓。他緊緊盯著這場戰鬥,如果說淨思的強大來源於大地帶給她的支撐,那麽受人族體魄和恢複力限製的蕭夙就強在他對戰機的把握和環境利用上。魔龍巨大強健的身軀不能帶給蕭夙壓力,反而成為無處不在的攻擊落點,他與劍幾乎融為一體,將力與速都發揮到了不可思議的極致,哪怕是魔龍一爪壓下,他的劍鋒也能撕開鱗甲切斷對方的骨肉。暮殘聲越看越是心驚,他漸漸從蕭夙的招式裏看出些熟悉的套路,與自身修行的《百戰訣》相符,當初淨思將這套武道外功交給他時隻說是他人之作,卻沒想到是出自這裏。修行者將功法看得極重,淨思能夠得到《百戰訣》,蕭夙又不顧危難始終擋在她前麵,這兩人的關係少說也是生死故交,可暮殘聲入她門下這麽久,始終未從她口中聽到關於蕭夙的隻言片語。等等!暮殘聲忽然一激靈,想起上次見到淨思是在二百八十年前,對方因為夢魂幹涉天選之事把自己重罰了一頓,關在一個叫靈涯洞的地方麵壁思過。那裏最初也是淨思帶他去的,裏麵本有一具坐化白骨,淨思讓自己親手將其安葬,然後在那無名孤墳前傳了他《百戰訣》。暮殘聲不認為這是巧合,可傳說中靈涯真人蕭夙戰死於寒魄城,屍骨又怎會留在那山洞中?他心下驚疑,定了定神才繼續往下看。有了蕭夙獨力拖住羅迦尊,淨思終於能夠騰出手對付欲豔姬,已經落向敗勢的戰場再度傾斜,這一次勝負顛倒,魔族死傷殆盡。在這場畫麵的最後,暮殘聲看到淨思一掌壓下即將四分五裂的大地,鎮住無數破土欲出的邪祟,而蕭夙舉劍向著羅迦尊當頭斬落,大如山嶽的魔龍頭顱被他砍下,黑血汙了一片人間。恨不早生千載,一試靈涯之鋒。暮殘聲喃喃道:“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死呢?為什麽我活了這些年,卻沒在外麵聽過靈涯的傳說?”姬輕瀾笑了一聲,不知是譏諷還是惋惜:“你仔細看他腳下。”畫麵如紙張飛快翻過,已經到了勝敗分明、收拾戰場殘局的時候,蕭夙收起靈涯劍走到城門前,將淨思扶了起來,這一刻有如血殘陽透過雲層斜照下來,地上卻隻有淨思一個人的影子。暮殘聲瞳孔驟縮:“他是——元神?!”“蕭夙到底是人,壽數遠不如其他種族,尤其是他作為重玄宮劍閣之主,必須保持著最巔峰的戰力,因此比起旁的人修大能,他頂多隻能活兩百年,然後迅速衰老成凡人,過不了多久便要入墳塚輪回。”姬輕瀾低聲道,“他在加入重玄宮的時候,曾被天法師批命‘活不過一百九十歲大劫’,而他自己不信這個命。破魔之戰爆發前,蕭夙正好一百四十歲,於是去了一處隱蔽洞府閉關,如果能夠成功就可突破半仙境界,故而在長達五十年的戰事裏都不見其蹤影,可惜啊……他閉關這麽久,卻在最後關頭放棄了自己的軀殼,元神出竅去了寒魄城戰場。”縱然是大能修士,元神脫體也是極為危險的事情,人的三魂七魄離體不能超過七日,否則就再也回不去了。“蕭夙以元神凝形在寒魄城力戰了五日,本還有機會元神歸位,可惜……已經平靜下來的戰場在那節骨眼上發生了異變。”姬輕瀾的話讓暮殘聲背後一寒,他想起了天鑄秘境。寒魄城戰場上紛亂暴虐的力量衝擊太大,撕裂了這片區域的空間,使得一個黑洞在戰場中心形成,並向四麵八方飛快蔓延,吞噬其中的交戰者及屍骸。這黑洞本是由淨思壓製,可隨著戰況愈發激烈,黑洞裏的力量也如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強大,等羅迦尊被蕭夙斬殺後,情況更是劇變。羅迦尊死前已成魔龍,身死而元神不滅,它自動投入黑洞中,吞噬之力瞬間暴走,淨思作為地法師當仁不讓地衝進核心,想要把羅迦尊元神鎮壓住,可她在臨門一腳時被蕭夙推開了。“你想辦法,我來鎮壓。”那個男人隻留下了這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跳進黑洞,不斷擴張的黑暗瞬間靜止,仿佛一大片凝固在天幕上的潑墨。他的劍道縱橫無匹,的確是鎮壓羅迦尊元神的最佳人選,危險在於他是元神之體。淨思沒有多加猶豫,轉身就劃開陣法,回天淨沙找真神和自己的兩位同修。暮殘聲心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他凝視著那個黑洞,透過那片深沉的黑暗似乎能看到一些猙獰可怖的麵孔。“那黑洞……”“殘聲,你知道歸墟地界,就該知道吞邪淵和五境封魔陣。”姬輕瀾的聲音很冷,“吞邪淵是歸墟之中的五道大壑,能夠引六合濁氣入內並不斷增長擴大,魔族就是從中滋生的邪祟。換句話說,歸墟地界是魔族賴以生存的樹,而吞邪淵是讓這樹生長的根。”五道吞邪淵的位置分別對應玄羅五境,人間的陰濁晦氣由此沉積下去,故而吞邪淵雖有區域之分卻無精準的位置,境內哪裏的晦氣最濃重,它就在哪裏出現,直到貪婪地吞掉周圍所有的濁物。在魔族衝上人間之前,五境四族對吞邪淵並不排斥,甚至把它當作淨化當地邪氣的天然工具,可是在破魔之戰開始後,能夠不斷吸收罪業之力、為魔族提供養分的吞邪淵就成了玄羅眾生最痛恨的噩夢之源。“要想斷掉魔族卷土重來之路,吞邪淵必須被封印,因此每肅清一境時,眾人都要在吞邪淵轉移之前動用五印布陣將其封住,否則等它吃飽喝足遁走後就再難找到了。”姬輕瀾頓了頓,“出現在寒魄城上的這個黑洞,引來了西絕境的吞邪淵,除了白虎印,再無能夠封印它的辦法。”暮殘聲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如果天鑄秘境的真相是西絕吞邪淵,那麽所謂的陰陽封界令就該是被拆分後的白虎印了。姬輕瀾和蘇虞都透露過希望他奪取白虎印的意思,暮殘聲也花功夫去查閱過相關記載:西方屬兌,五行屬金,故而白虎印命主殺伐,乃是五印中最霸道的一個,自帶蕩平生機的天誅領域。“白虎印殺性太重,如果直接用它去封印吞邪淵,恐怕整個寒魄城都不會有活物幸存,因此天淨沙裏那位真神出手將其一分為二,以陰陽屬性略作平衡,讓地法師淨思和人法師靜觀聯手趕去封印。”姬輕瀾說道這裏突然笑了起來,“但是這樣一來,封魔陣眼就不能定在吞邪淵中心,而得落在其陰陽兩極,已經被吞進去的生靈死魂都不會再有衝出來的機會了。”蕭夙押上生死堅守到最後一刻,等來了自己被作為棄子的結果,從此之後七尺長鋒入黃土,人間不留一字傳。他最終沒有活過一百九十歲,應了一句天命注定。畫麵最後,是淨思站在雲端看著最後一線黑暗慢慢消失,她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冷漠得如送別一個陌生人,然後抬手將陰麵丟下了水域,頭也不回地走了。暮殘聲終於明白,為什麽除了寒魄城裏的石像,世間再也沒有蕭夙的傳說。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明明隻是意識,卻在此刻感受到刻骨的寒冷。“既然如此,想來魔族的目的不隻是釋放羅迦尊的元神,應該還打算徹底開啟秘境,讓吞邪淵重臨世間。”暮殘聲按捺下心緒起伏,腦子飛快轉動起來,“要找羅迦尊的元神,恐怕得先找到蕭夙的埋骨之地,至於秘境……如果說我們現在其實是在秘境裏麵,那麽被白霧籠罩的區域應該是仍處於現世,這說明白虎印的鎮壓還沒有完全失效,現在這種空間重疊的狀態應該不能長久,無論哪一方都迫切想要打破僵局。”姬輕瀾笑了一下:“假如你是魔族,會怎麽做呢?”“如果吞邪淵會隨著邪氣累積而壯大,那麽在短時間內無法奪取白虎印的情況下,我就隻能設法增長吞邪淵的力量試圖強行衝破這已經不完整的封印,比如說……”暮殘聲目光微冷,“獻祭這座已經落入陷阱的城池。”“你真可怕。”姬輕瀾歎道,“不過,答對了。”話音剛落,新的畫麵出現在夢境空間,上麵出現了兩個身影,左邊白衣持劍的男子有一雙尖耳,明顯是靈族;右邊的女子披甲持槍,像個英姿勃發的女將。“蕭傲笙、禦飛虹,這兩個人不用我說你也了解,前者掌握著一半秘境開關,後者則關係著羅迦尊元神是否能夠脫困。”暮殘聲皺了皺眉:“怎麽說?”“蕭夙是個英雄,他發覺自己被放棄之後仍然選擇了戰至最後,死前將羅迦尊的元神封入靈涯劍,用燃魂術留下神識烙印,但有一靈不滅,羅迦尊元神就不可能離開靈涯劍。”頓了頓,姬輕瀾笑意更深,“禦飛虹身上流著麒麟血脈,一旦魔化,會洗掉靈涯劍上的神識烙印……因此,我把她引了過來,交到欲豔姬手裏。”姬輕瀾話音剛落,殺意就從暮殘聲身上彌漫出來,他冷聲道:“你把她推進火坑,卻又讓我去救她?”“有句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可別冤枉我。”姬輕瀾似乎有些委屈,“就算沒有我插手,她也會遭這場難……畢竟,她也是個天命注定的將亡之人啊。”暮殘聲眼睛微眯,就聽見姬輕瀾繼續道:“當初我引你去幹涉中天麒麟印天選之事,可還記得?”——中天之印,麒麟為靈,賜命德才兼備之君,傳承六代明君,榮盛三百春秋。此上神聖諭,惟天地昭鑒。禦天皇朝建立至今已近三百年,而禦飛虹正是皇室第六任嫡傳血脈。比起她那年少無能、被權臣架空的傀儡弟弟,禦飛虹才是禦氏最後的火焰。隻有她現在死了,禦氏三百載而亡的結局才會應命。暮殘聲在這瞬間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