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妖狐腦中靈光一現,道:“恐怕是禦斯年心中有關冉娘的事情成了執念,被夢魂咒所引化為魔障,從而自困其中……如果真是如此,那麽冉娘根本不是什麽魘靈,而是您為了讓禦斯年斬破執迷,施術攝入這裏的魂魄!”靜觀的笑容終於消失了,禦斯年如遭當頭棒喝,木然看著他。暮殘聲知道自己猜對了,可它並不覺高興,反而提起了心。如靜觀所言,禦斯年是天命注定的新帝,那麽他就有必要助其上位,而後者卻困於心結,此乃為帝者大忌。心結要放下,唯有兩條路走,一是解開,二是了斷。以靜觀的性子,自然喜歡一勞永逸的後者,因此當禦斯年陷入夢魂後,他攝來冉娘的孤魂,讓這母子忘記一切,回歸到心結初成的狀態,然後篡改了構建夢境的部分記憶,推動了他們矛盾激化,甚至否定了冉娘意識的存在,一步步給禦斯年鋪設好台階,讓他能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抹殺冉娘的魂魄,然後心安理得地將這心結放下。若此計成,他從此心無旁礙,將走上注定的王圖霸道中,直到變成靜觀想要的模樣,坐上那天命所歸的位置。至於冉娘,不過是這局棋中一枚棋子,用過便棄了。“妖狐,我真是挺喜歡你的,可惜……”半晌,靜觀幽幽歎了口氣,“你太聰明,也太不知收斂。”殺意如芒刺在背。暮殘聲感覺到寒意透過皮毛竄入骨髓,可它非但不怕,反而覺得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昭王,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麽再瞞你的了,一切結果如何都要你自己做決定。”出乎意料,靜觀沒有動手,而是環臂退後看向了禦斯年,“一邊是千秋皇圖霸業,一邊是曾經舍你而去的母親……為人愚孝之子,亦或為國英明之君,該到你做選擇的時候了。”一把刻著符咒的輕薄小刀從他袖中飛出,落在了禦斯年手中。雪亮刀刃上映出一雙波瀾洶湧的眼睛。一時之間,場中沒有人再說話,隻有禦斯年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逼近。他終於站在了冉娘麵前。長大成人的禦斯年身姿挺拔,渾然不見小時候的孱弱,比冉娘要高出許多,一低頭就能看到女人隱藏的白發。記憶深處的那道背影與眼前的女人重疊到一處,禦斯年頭疼欲裂,握著刀的手越來越緊。良久,他啞聲問道:“娘,我想問你……那年你把我賣了,後悔過嗎?”第七章 破執後悔過嗎?冉娘看著眼前的禦斯年,神色有些恍惚。她對兒子的印象停留在對方六歲的時候,記憶裏那個幹瘦孱弱的孩子與眼前英姿挺拔的男人相去甚遠,但是每個做娘的總會在兒女幼時便忍不住展望他們長大的模樣,如今細細端詳過禦斯年的眉眼,隱約可見寶兒的些許影子。神智清醒之後,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曆曆在目,而適才他們所說的話,冉娘也一字不差地聽見了。她的兒子在離開朝闕城之後便開始了迥異前塵的人生,跌宕起伏,並不平安喜樂,卻讓他一步步長成了出色的男人。他如同即將騰天起飛的龍,而她變成了丘堆裏一堆腐朽的白骨。冉娘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當然後悔呀……早知道你有今日的出息,娘說什麽都要跟你走的。”禦斯年語氣平淡地問:“如果我一事無成,隻是個任打任罵的商隊夥計,過著溫飽難得的生活,您也願意跟我走嗎?”冉娘怔了一下,艱澀地一笑:“那……也比餓死在朝闕城好吧。”暮殘聲心中微動,從冉娘這句話裏可以推測出現實中的她在賣了寶兒之後依然沒能走出朝闕城,最終餓死在那人間地獄般的地方。若是如此,難怪被靜觀篡寫的夢境裏,會讓她變成擇人而噬的惡鬼模樣。一個個謎團被接連解開,可妖狐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它一麵看著這對母子,一麵提防靜觀,心下暗自思量。禦斯年聽了她的回答,麵上極快地劃過一絲悲意:“那麽,當初您為什麽……不跟我一起離開呢?”冉娘的眼神變得晦暗,忽然笑了一聲:“寶兒,你還記得當初我們是怎麽熬過三年的嗎?”禦斯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冉娘喃喃道:“朝闕城大旱三年,我也忍饑挨餓養了你三年,曾經你是我最愛的兒子,可在那三年裏你成了我的噩夢……”靜觀毫無預兆地嗤笑,暮殘聲屏住呼吸,禦斯年空出的左手慢慢緊握成拳。“旱災,饑荒,暴亂……這座城變成了活著的地獄,人比惡鬼還要可怕,為了一點水糧可以不管不顧,連死人身上的肉都會被剔下來……人們為搶奪食物大打出手是常態,弱小的人根本不敢走在大街上,因為隨時可能被人找茬,一旦落了難就會被餓瘋的人或畜牲吃掉……”冉娘的眼神有些放空,“我一個女人走不出這座城,要活下來也難,帶著你一個小孩子就更不容易了……”曾經養尊處優的冉娘要親手去挖白土掘草根,拿著木棍和石頭冒險試圖打回一點獵物,被人欺負了不敢聲張唯恐引來更多心懷不軌的人,隻能在身上藏各種粗劣的武器,跟鑽地鼠一樣三不五時就要帶著寶兒遷到下一個隱蔽處暫居……她還不敢丟下寶兒獨自一人待在家裏,隻能背著他避開其他人去別的地方尋找那少得可憐的食物,白天為了找食物累得跟牲口一樣,晚上還不能休息,好不容易哄他睡覺,然後用雜物堆在破爛的門窗口,手裏拿著削尖的木叉,丁點動靜都會把她驚醒。更苦的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他害怕了隻知道哭,餓了也隻知道哭,有時候還被亡命之人盯上,而她差點被活活打斷一條手才趕走那人。他若是再大一點,再懂事一點,她都不至於活成這樣。“王家嬸子讓我賣了你,那時候其實我已經心動了……”冉娘苦澀地笑了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但你抓著我的手喊娘,我神使鬼差地放下這念頭,還帶你逃出去,免得被人半夜襲擊……然而我以為到了山上,我們會好過一些,結果過得更苦了。”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抬起眼看了看禦斯年,臉龐有些扭曲,一字一頓地道:“我受夠你了。”三年的母子情深,三年的苦難磋磨。未嚐過山窮水盡的苦,旁人皆無從置喙人心易變。暮殘聲能聽明她講出這些話時的如釋重負,禦斯年自然也不會錯漏。“我明白了……”他閉上了眼睛,沒有眼淚也沒有嗚咽,卻莫名讓人覺得他在哭。然而這脆弱隻在一瞬間,當禦斯年再睜開眼的時候,他麵如寒霜,蓄勢已久的刀刃如雷霆出手!暮殘聲也同時撲出!昭王久經磨礪又起於行伍,在金戈鐵馬中領兵出戰十九年,又得明王所授的武道真傳,雖無修道者呼風喚雨之能,卻有不遜於體修的武力!這一刀如奔雷疾走,在昏暗的世界裏寒光乍現,竟是料到了妖狐會出手阻攔,算準了它行動落處,片刻間刀尖已攜勁風直刺妖狐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