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階小心接過孩子,指尖都在打顫,麵上分毫不顯,從容道:“倒是乖巧可愛,這孩子叫什麽?”啞巴男人擺著手比劃,女人這才趕緊低頭道:“孩子還小,沒個名字。”沈雲階伸出指尖,點了點孩子的眉心,輕笑道:“沅有芷兮澧有蘭……不如,就取一‘沅’字,可好?”女人趕緊應下:“官爺取的,自然是好的。”“小沅……”沈雲階摸了摸孩子嫩生生的小臉,掩住眼底的疼惜。兩年後,沈雲階再次見到了他的小沅。小沅長大了,已經能穿著開襠褲拿小鏟子在院子裏拍螞蟻了。他沒敢進那農莊,就遠遠看了一眼。小沅五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沈雲階接到消息的時候,連夜出城去,幸好當時天南星來金陵看他。有天南星在,小沅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沈雲階雙眼通紅的在小沅床前坐了一宿,天亮時匆匆離去。千萬般小心,到底還是沒能藏住。小沅不見了,啞奴跌跌撞撞地去通知沈雲階,急得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比劃。寒意從腳底直竄心頭,沈雲階沉默良久,皺眉道:“啞奴,你趕緊走,小沅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離開金陵,走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了。”他把銀票和一些散碎銀兩塞進啞奴的手裏,轉身去了天衣府。天衣府,鳳翎齋裏江嶺心正在喂小沅吃點心,小沅坐在他膝頭,十分乖巧。沈雲階推門進來時,江嶺心正溫柔地把小沅嘴角的點心屑抹去,聽見動靜不慌不忙地抬起頭,輕笑道:“小沅,看,你爹爹回來了。”沈雲階直直跪**去,苦聲道:“師尊……”江嶺心開門喚婢女來將小沅抱下去睡覺,待小沅離開後,方招手道:“觀兒,過來。”沈雲階膝行幾步到江嶺心麵前,被江嶺心抬手捏住下巴,抬起臉來。“糊塗。”江嶺心歎息道:“何等糊塗啊!”“師尊,弟子知錯,可小沅無辜……”江嶺心冷笑一聲:“無辜?你珠胎暗結,生下個叛黨餘孽,是何居心?”沈雲階眼尾泛紅,忍著淚道:“弟子對朝廷、對師尊從不敢有二心,小沅可以當個普通的農家子,隻求師尊網開一麵,留小沅一命,弟子可以發誓這輩子不再見他……”江嶺心指尖摩挲著沈雲階臉頰,道:“為師一生孤寂,隻有你這麽一個徒兒,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你對謝家那個小世子動了情,少年人情難自持, 為師不怪你。可你不能一步錯步步錯,聽師尊的話,你就權當沒有過這個孩子。”“師尊!”沈雲階心如刀絞,痛得發顫,“不要……求您不要……”“我的觀兒,聰慧過人,進退有度,一直都是為師的驕傲。將來為師死後,天衣府就是你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以後你想要什麽沒有?”沈雲階一頭重重磕在江嶺心麵前,求道:“師尊,您放了小沅吧!”江嶺心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沈雲階,良久長歎一聲:“你知道背叛天衣府的下場。”沈雲階抬起頭,額上滿是血:“隻要師尊放小沅一條生路……”江嶺心拿起身旁的一隻九曲鴛鴦壺,倒了杯酒:“為師給過你機會。”沈雲階伸手從桌上端起酒杯:“弟子此生有負師尊重望,不敢求師尊原諒,隻是弟子走後,小沅他……”“依你之言,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小村子,讓他一生平安庸碌。”沈雲階笑了,唇角微微抿起,滿是溫柔之色。隻要他的小沅平平安安,他便也心滿意足了。鴆酒送到泛白的唇邊,辛辣之氣縈繞鼻端,江嶺心忽然伸手扣住沈雲階的手腕,沉聲道:“觀兒,飲下此酒,你我的師徒情分便盡了。”“來世再報師尊養育之恩。”沈雲階看著江嶺心的手一點點從他腕上鬆開,鴆酒入喉,竟也回味綿長。不過片刻,一股劇痛從腹中炸開,沈雲階感覺喉中一熱,一口血吐了江嶺心滿膝,雪白華貴的衣料浸了烏黑的血,意識一點點抽離。江嶺心垂眸看著他最心愛的徒弟,一口血接一口血的吐在他衣擺之上,最後倒在他膝頭,再無聲息。“心都走了,我還留你幹什麽。”江嶺心歎息,掌心輕輕撫過沈雲階頭頂,就像沈雲階小時候那樣,無奈又溫柔。※※※※※※※※※※※※※※※※※※※※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第9章 沈雲階醒來的時候已在金陵千裏之外,小沅正坐在他身邊歪著腦袋吃手手。駕車的是天衣府的死士,見沈雲階醒了,便停了車,默不作聲的將包裹遞給了他,道:“府主讓我轉告公子,公子身上的毒叫枉斷腸,將來日漸衰竭,三年斃命,若有悔意,再來金陵見他。”那死士傳達完主上之言,便不再多留一刻,把馬車留給了沈雲階便走了。沈雲階低咳幾聲,指尖搭上自己脈搏,便知那番話不假,如今他丹田空竭,內力已絲毫不剩。金陵已遠,從此再無天衣府沈觀,一條命換三年自由,他心甘情願。“叔叔……”一隻軟乎乎的小手拉住沈雲階的衣角,小沅從馬車裏鑽出來,仰著小臉可憐兮兮道:“餓了。”沈雲階眼睛一酸,伸手把孩子緊緊攬入懷裏,哽咽道:“小沅,叫我爹爹好不好?”小沅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漂亮又溫柔的叔叔。在他原來的家裏,啞奴沒辦法和他有太多交流,而啞奴的妻子因為礙於小沅身份,一直以來也未敢教他喚爹娘。“爹爹?”小沅有些新奇地試著叫了一聲。沈雲階心頭泛暖,紅了眼眶笑著將小沅抱得更緊了些:“小沅,爹爹在這。”三個月後,沈雲階帶著小沅來到括州永嘉郡,敲開餅鋪的門……屋外雨來如決堤,昏暗的燭燈映出蕭寧冰冷的麵容。五年前,他拜入蕭門下,將整張臉腐去重新換了張麵孔。曾經的謝筠意天生娃娃臉,笑起來一對酒窩天真又稚嫩。而如今的蕭寧,五官鋒利陰鬱,冰冷又無情。小沅被蕭寧提在手裏,嚇得直發抖,不停地喚爹爹。這孩子模樣像極了當年的謝筠意,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般。蕭寧眼底俱是嘲弄之色,俯身貼近沈雲階,薄唇微勾,嗬氣道:“沈大人,你當年私自放走逆黨已是殺頭的罪名了,如今又生個餘孽做什麽?”沈雲階倚在門上費力喘息著,他仰起頭看著眼前這張陌生的麵孔,心口生疼。當年的謝筠意,已經死在他的刀下。“你是來送死的嗎?”蕭寧神色冰冷,字字無情。沈雲階有些絕望地閉上眼:“昔年負少爺太多,若這條命能償還一二,少爺就拿去。”雷鳴過後,屋子裏是片刻死寂。半晌,蕭寧低聲笑起來:“那未免……太便宜沈大人了。”銀白色的閃點布滿漆黑的夜空,雨越下越大。蕭寧一手提著小沅,一手拖著沈雲階上樓,待到了樓上,便將小沅直接關在裏間暖閣裏,落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