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躬身下拜,素衣白衽,整個人都仿佛埋進了雪裏。千言萬語,化作一諾。“他想要的,此生我必會還他,我向前輩您保證。”方無道受沈孟虞大禮,下意識地向右邊稍稍挪了一小步。他盯著沈孟虞已經彎得不能再彎的脊背,緊擰的眉頭總算一點點舒展開來,。他沒有立刻回答沈孟虞什麽,過了半晌方才道:“這是你與他的事,無需向我承諾。不過你日後若做不到,我身為師長,總還是要為徒弟出頭的。”說罷,他手上忽然一揚,紛紛白雪之間,一件閃著溫潤光芒的東西落進沈孟虞懷裏:“他已經走了,這個你拿去。算你有心,十年過去了還好好收著這枚帶鉤,當年那小子的一番心意,總不算是白給。”當年?心意?方祈?!沈孟虞握著帶鉤,猛地抬頭,然而方無道淹留城中半日,隻是為了完成徒弟所托,故而他早在話還未說完之前就已躍上牆頭,待沈孟虞反應過來時,終歸遲了一步。盜聖的最後一句話飄散在風雪裏,人已無處尋蹤。沈孟虞攥著帶鉤站起身,謝過章伯等人圍上來的關心,獨自推門進了書房。燈下,一枚修補得完好無缺的白玉帶鉤靜靜躺在他手心。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五年後。第70章 竊國者侯泰安十八年正月初一,平帝蕭讚退位,傳位於太子蕭悅。同日,新帝改年號嘉業,賞忠罰奸,恩澤天下,自此權力更迭,史書又撰新篇。嘉業元年冬,太上皇崩於宮中平瀾殿,一個月後,藏於平瀾殿的佛堂的玲瓏舍利鎖失竊,然而新帝得知此事後隻將平瀾殿封閉,按而不表,未使世人知。嘉業四年春,新帝除喪服,立吳興沈氏族中嫡女、中書舍人兼太子太傅沈孟虞之妹、黃門侍郎沈仲禹之妹沈姝為後。次年四月,沈皇後誕下皇長子,舉國皆賀。五月,沈皇後宮中婢女在小皇子滿月宴後回到偏殿,忽在小皇子身下的錦被裏發現一枚長命鎖,鎖上蓮華如生,佛光燦然。鎖旁另有一信,詳述此鎖來龍去脈。次日,沈孟虞入宮麵聖。醴泉殿中。“少……太傅。”蕭悅即位已有五載,然而已經加冠親政的皇帝在麵對他最為倚重的師父時,還是習慣性地想要喚一聲少傅。好在他及時反應過來,澀然改口,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箋,遞給堂下之人:“我猜太傅今日便會入宮,便提前叫人把信從阿姝那裏拿來了。這是他……方祈留下的信。”五年前,不知方祈身份的他曾因沈孟虞的態度小小地嫉妒過方祈,也因此記下了這個書童的名字。泰安末年的那場宮變他身在其間,親眼看著那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受傷、被縛、破局、放棄,最後飄然出宮,經此一變,他心底最後的那點芥蒂早已煙消雲散。方祈選擇的,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堂下之人接過信箋拆開,短短三行墨字,他卻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終於,就在年輕的皇帝有些按不住氣,想要出言寬慰幾句時,堂下之人忽將信紙重新折好,雙手回呈,聲音平靜,不現波瀾:“陛下打算如何?”“啊?”皇帝愣了一下,慌忙擺手推卻,“此信太傅收著便是,不必還我。至於佛骨一事,我與阿姝商議過了,此物本就出於佛祖,佛心所係,乃天下蒼生,我等自應將此物歸還其來處,使之受世人香火,悉心奉養才是。”和帝奪天下之寶,不僅未能保親子福緣,已身亦因之折損。有此前車之鑒,日後曆代皇帝就是再崇尚佛法,怕是都不敢再迎佛骨入宮,倒是遂了玄鏡禪師的心願。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不違背天意,就是最好的心意。依言將信小心收入懷中,堂下之人拱手道:“若陛下恩準,送佛骨回清涼寺一事便交給臣來辦吧。”“太傅願接下此事,自是再好不過。”皇帝得此承諾,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躊躇了一下,見堂下之人上沒有離開的意思,忍不住試探著問道,“先前聽阿姝說,這些年來,太傅與方祈再未謀麵,昨日夜間他將佛骨送回宮中,眼下定還未離開金陵。若太傅有意,我可令城中所有羽林郎、金吾衛四下尋人,太傅隻需……”隻是他的好意還未說完,卻被人攔住。“謝陛下美意,但此事隻是微臣私事,無需如此勞師動眾。”堂下之人再拜辭謝,緊接著,他卻突然雙膝一彎,竟是鄭重其事地向皇帝行了一個稽首大禮。“但臣尚有一事,懇請陛下。”.嘉業五年,六月初一,在新帝的首肯下,清涼寺住持玄鏡自宮中迎佛祖影骨回寺,此時距上一次佛骨出寺入宮,已過二十二年。消息於半個月前放出,江湖朝野震動。一時間不僅金陵城中數萬信徒蜂擁而至,就連金陵周邊揚州、廬州、湖州等地的百姓得到消息,俱都匆匆趕來,想要一瞻佛骨真容。早在一日前,除了派駐金吾衛辟清的山道上留有一線空隙外,整座石首山,乃至於山下的普通農戶家裏都擠滿了人,百十為群,香花做引,散錢鋪路,鬧鬧哄哄直到辰時都未停。第二日,巳時,提前趕來的百姓們大都搶占好了自己觀禮的位子,激動的心情稍稍平複了一點,這才覺得腹內空空,口幹舌燥,個個掏出懷中幹糧食水,就地大嚼起來。有人一邊嚼著燒餅,一邊搖頭晃腦地與旁人分享起他道聽途說的八卦來。“前兩日春華班的那出戲,你可聽說了嗎?”“嗯,隱有耳聞,怎麽?”“你說世上真有那可以上天入地的神人,輕而易舉地從皇宮大內裏偷東西,又輕而易舉地將東西還回去,就連大內侍衛都捉不住他,你說這還是人嗎?”“大概,是有的吧?早些年我聽說江湖上有一位盜聖,專愛撿這天下最有名氣的寶貝偷,什麽金穀女兒紅、蜀中第二錦、神器斷水匕,好像都是他偷的。”“那些算什麽,我說的可是皇宮,皇宮啊!”說話人抹去嘴角餅渣,舔了舔手,有些不屑,“皇宮是什麽地方?那可是天子所居,世上最要緊的地方。要是連進皇宮都跟逛園子似的,那這天底下的寶貝,怕是要被偷完了。”“可戲裏的那位盜王不是隻偷了佛骨嗎?”“所以才奇怪嘛!那春華班的老板信誓旦旦說此劇講的就是真相,但依我看啊,肯定是他聽聞佛骨回京,湊熱鬧瞎編的一出戲!別的不說,要是我真有這一身功夫,那肯定要先將那傳國玉璽弄到手上玩玩,奶奶的,這才是盜王啊!”“哈哈哈,那改明兒你去給春華班寫個本子,且看他們收不收你這盜王。”“嘁,他若看上了我的本子,我還不賣他呢……”二人就著春華班新排的一出盜王還寶記說說笑笑,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一名本來站在他們身後的青衫男子突然將手中點心分給一旁還在啼哭的小兒,鬥笠之下唇角微彎,默不作聲地從已經站了半宿的人群中脫身出來,抬步轉向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