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滿意,”沈孟虞淡淡頷首,他胸中憋著一口氣,沒有注意到方祈的僵硬,隻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夜把舊事說完,“你還有什麽想問的?”方祈躲不開他,又不敢亂動,隻能悄悄從披風裏伸出一隻手,扒拉著階下的枯草,絞盡腦汁地想問題:“你讓我想想……既然皇帝有意打壓你們沈家,那為何他還要封你為太子少傅、去教他的兒子呢?”方祈心性單純,看上去不解世事,然他對問題的敏銳捕捉卻往往出乎沈孟虞意料,向來直切要害。沈孟虞沒想到方祈能從這些隻言片語中聽出有關他的問題,那些先人舊事他能毫無障礙地提起,是因為那終究是旁人的事,然而對於自己身上的疑團,他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是捧殺。”作者有話要說: 注:關於宗祠的描寫有參考百度百科“宗祠”條目中“龍川胡氏宗祠”的描述。-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這章差不多就是全文的一半了,雖然手裏剩下的存稿寥寥無幾,但是回頭一看這一個月來的成績,還是很有成就感的啊。感謝大家在茫茫人海中勻出時間,願意聽我講這個故事,這個號會一直一直寫下去的,如果大家喜歡的話,也可以點個作者收藏喲~第34章 瓊林少傅承平十二年,四月,春冰乍融,春麗四野,封凍一冬的瓊林玉樹抖抖肩上落雪,初發新芽,芳甸鋪開的杏花李花含苞待放,粉麵微露,自大江南北湧入帝京的莘莘學子齊聚宮中少微殿前,靜候殿試開場。宮牆邊上栽植的一排春柳新近才開始抽條,本不該有落葉。一名身著青衫的士子避開旁人,獨自站在柳樹下,他輕輕抬手,接住一片與春日格格不入的柳葉,撇開葉上露水,百無聊賴地卷了卷,湊到唇邊,吹出一聲清脆的笛音。也是雛鳳當鳴的時候了。耳畔鼓聲忽地一響,一隊內侍手捧皇帝聖旨,自殿內小步而出,前來殿前宣召。已經通過會試、取得新科進士身份的學子們汲汲上前,魚貫進殿,那青衫士子見狀,也隻得將柳葉收進懷中,與身邊的普通士子們一道踏進殿內。排座,列席,啟卷,執筆。鍾敲三下,淋漓胸臆盡付紙間,因果不論且憑天斷。“恭喜郎君,賀喜郎君,郎君鍾林毓秀,一表人才,也隻有您才當得起這探花一名啊。”“皇使謬讚了,在下愧不敢當。”“重華,你今日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想必放勳兄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多謝林世伯提攜指點,重華替先父感念世伯恩德。”“不必不必,你的文名世人皆知,若不中舉才是異事。陛下心胸寬廣,此番不計前嫌,點你為三甲,想必你們沈家重歸金陵,也是指日可待。”“承世伯吉言,但願如此。”少年想象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滿希望的。他坐在滿園棟梁之間,手握金杯,頭簪杏花,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宴上宮人唱名,隻待那“沈”字一出,便要拋下酒杯,飛奔上前,執三叩九拜的大禮,跪謝天恩浩蕩。“傳一甲探花吳興沈孟虞近前問話。”“草民在!”少年終究是少年,即使他曾在乳娘繈褓中就見過四境來朝的儀仗,曾在蹣跚學步時就見過旌旗蔽日的車馬,曾在總角之宴上見過無數皇親國戚、便是連天子的龍須都曾摸過一把,此時此刻,他仍舊壓不住內心的激動,在新帝麵前屈膝下拜,五體投地。這是他為沈家、為父親正名的大好時機!“草民沈孟虞參見陛下。草民懇請……”“沈探花,”座上的帝王悠悠開口,雙目微眯,直截了當地打斷少年,“探花不愧是昔日金陵城中有名的神童,尚未弱冠便赴京應考,一鳴驚人,真是了不得。”“草民承蒙陛下聖恩,榮膺探花之名,列位群英,惶恐至極。草民此番……”“既是這般少年天才,讓你去翰林院編書修史倒是可惜了。說來也巧,皇後常在寡人耳邊念叨,說是太子東宮三孤缺位,尚需一位賢才教諭太子,寡人看著探花倒是很適合,不知探花意下如何?”“這……草民粗質陋容,資曆尚淺,怕是……”“粗質陋容?”聽聞少年自謙,蕭讚突然朗聲大笑起來。他一手拍在椅身雕刻的龍頭上,隻拿那一雙藏在珠旒之後的鷹眼環視四周,“若探花是粗質陋容,那在座諸君怕都是頑石一塊了!寡人行科舉,要的可是能治國理政的良材,要這粗糲不堪的頑石作甚?”“草民並非此意!”少年的話中之意被皇帝誤解,登時有些驚慌,然而他剛要為自己辯解幾句,身後的座中的同榜士子中已有人先一步投身跪地,大呼喊冤。“陛下明鑒,沈探花此言不實!探花珠玉在前,才華美儀如天心皓月,我等腐草之螢,雖不如明珠耀眼,亦願以一身微光,照亮四野。但求陛下賜我等些末機緣,為我大平河清海晏,肝腦塗地!”“草民求陛下明鑒!”“草民求陛下明辨!”“草民……”自己不過是謙虛了一句,卻被推至風口浪尖,架在烈火上灼燒。少年遺世獨立地跪在最前頭,這些士子明明離他這般近,他與他們之間,卻仿佛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眾怒,他可以想見的是,在這些如刈麥倒伏的烏壓壓人頭中,早已無一人是友,乃至數十人成仇,隻因帝王一言。隻因帝王一言。原來……是自己太天真了嗎?鬢邊的杏花不知何時已經落下,還未完全綻開的花朵委頓於五色絲線織成的茵褥間,慘淡蒼白的花瓣被揉皺一角,孤零零的模樣就好似殿前跪著的少年,美則美矣,了無生機。沈孟虞已記不得他當時是如何叩頭拜謝蕭讚敕封他為太子少傅的旨意,又是如何捧著禦賜的革帶玉鉤回到席間,迎接來自鄰座旁人的冷嘲熱諷、漠然以對。那一張紙糊的太子少傅身份,就如同天牢內精鐵澆注的鎖枷,緊緊縛住他的手腳口舌,便是連一分喘息的機會也不曾給予他。太子少傅,從三品,無需參加朝會,亦無需與朝中仕宦往來,斷絕交遊。公主駙馬,正四品,不得參知政事,隻能在公主府做低伏小,碌碌此生。新帝他竟忌諱沈家如此之深,乃至於甘願將他一名沈氏後人捧至高位,再用四麵不透風的牢籠鎖死沈家在朝中上位的可能。麵對這般苦心孤詣的帝王,沈孟虞隻覺得自己先前所懷抱的希望,在這一日,都成了一個笑話。帝王之心不可測,那他也隻能拋棄一切丈量深度的碼尺,轉向刀鋒利刃,竭盡所能地挖出這背後藏匿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