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樂水小心翼翼地撥開遮擋的雜物鑽了進來。那天的火焰將男孩的一截袖子燒沒了,頭發也燎短了兩寸,像一巢鳥窩頂在腦門上,蜷曲幹枯的發梢隨著行動來回晃蕩,他站在埃利卡麵前,有些遲疑地把懷裏的油紙包遞給了他:“對不起,我隻買到這麽點吃的……”裏麵是兩個尚帶著餘溫的餡餅。“就這個?!”埃利卡驚叫,“我那是一枚銀扣,怎麽可能隻值兩個破餅!”“對不起對不起,因為隻有這一家店還肯賣我吃的……”丁樂水又小小聲地道歉,“而且我想省著一點用……”“有什麽好省的!你還打算長過這種鬼日子嗎?”埃利卡氣得直跳腳。“那、那我明天多買點。”長期的奴役生活讓男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認錯道歉,他又將餡餅往埃利卡那兒遞了遞,“你都已經快兩天沒吃東西了,埃利卡哥哥。”哥哥這個詞仿佛魔咒一般,讓埃利卡喉頭一窒,滔天的怒意都被強壓了下去。埃利卡忿忿地抓過一個餡餅:“……誰要吃這破玩意。”“對不起。”“我又沒怪你。”埃利卡沒好氣地道,他頓了頓又問,“外麵現在怎麽樣了,還在打架嗎?”“是的。”為什麽大人都這麽喜歡打架,丁樂水想。他們不喜歡琥珀廣場本應有的鮮花與彩燈,更願意讓鵝卵石的地麵上灑滿鮮血與火焰,每一個人不是驚惶失措就是麵露凶光。就連他現在手中的這塊餅都是……男孩想到這裏時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將青了的胳膊肘往半截袖子裏縮了縮。埃利卡對他的同伴的小動作毫無察覺,他今天實在是餓壞了,被他稱之為“破玩意”的粗劣幹餅吃在嘴裏甚至比大廚做的點心美味許多,男孩狼吞虎咽地吃完餡餅,還因為沒有水來潤喉而連打了好幾個嗝,等平複了呼吸後,他開口道:“我們去找我哥哥吧。”“可是……可是弗洛哥哥不是讓我們不要回頭,去齊雲城的嗎?”“你看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齊雲嗎?”埃利卡真是受夠了對方這小傻子一樣的模樣,他拍拍手,“我們混在人群裏裝小乞丐,沒人會注意的。”丁樂水還想說點什麽,但又什麽都說不出來。海連哥哥說如果埃利卡欺負他的話,他可以反抗,但他知道埃利卡並沒有欺負他,所以也找不出可以拒絕的理由,男孩隻好小小聲地說:“那我們悄悄的走,好不好?”“知道了知道了。”埃利卡不耐煩地一邊應道,一邊抓過丁樂水的袖子,躡手躡腳地往巷子外走去。頭頂的日光已經偏西,一層讓人暈眩的殷紅從原本碧藍蒼穹的底色上透出,成功讓街上的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染上了這抹紅。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夥都在梗著脖子吵吵嚷嚷,仿佛要將前幾個月因為封橋而壓抑的聲音一股腦全發泄出來一樣。如埃利卡所想的一樣,並沒有會注意街邊的兩隻小老鼠。他們倆迅速地穿過紅石板街,剛想往大劇場的方向拐,卻又被前方炸裂在空氣裏的幾聲槍聲嚇得擇路而逃,一直繞到了頌歌鍾樓下。這裏的行人總算稀少了許多,但兩個孩子依舊驚魂未定,靠在鍾樓下的告示牌旁劇烈喘息。好不容易等呼吸平複了一些,埃利卡才要繼續往前走,忽然被丁樂水叫住了。黑發男孩指了指告示牌上一張還算完好的紙:“這裏貼的是什麽呀?”“你看不清嗎?”“我……我不認字。”丁樂水老實承認。埃利卡撇撇嘴,頗得意地笑了一聲:“那等我們回家了,我讓我的老師也教你認字吧。”他拉著丁樂水的手,走到剛剛張貼的告示下,踮起腳看了一眼上麵的文字,“告訴你,我認的字可多了,已經能讀全本的《第六史詩》了呢!我看看……前治安官法盧科什麽什麽……啊!原來他叫法盧科!”男孩驚叫出聲。他終於認出了畫像上的臉,這張臉總是和那個東州男爵出現在一起,又總是對小孩一副愛答不理的表情,讓埃利卡分不清哪個更討厭,倒是身邊這家夥一看到那倆人便笑眯眯的就迎過去,哼。丁樂水在一開始便認出了畫像上的人,他不由得有些著急:“後麵呢,還說什麽啦?”“你催什麽呀!”埃利卡瞪了他一眼,“後麵寫的是此人勾結敵國……慫恿暴君推行暴政……藏什麽什麽發現有賞——我知道了,這是一張通緝令!”第104章 羊角巷※※※“我原本以為你這位朋友是被西莫納的人手抓住了,又或者是早早地被暗殺,丟進了倒影河底,但如果他已經死了,沒道理還會滿城發放他的通緝令。”方停瀾欠身向前,從懷中抽了一封信遞給海連,“而且,在我出發來北宏前,我居然收到了這個。”海連接過來時,沒忍住掃了對方一眼,“你兜裏到底揣了多少紙?”“沒辦法,”方停瀾笑道,“總不能把公事徹底丟下吧。”海連拆開信件剛掃了一行,便立刻鬆了口氣,他與法盧科合作這麽多年,一眼便認出這確實是對方的筆跡。這位消失許久的治安官在信件上毫無寒暄,上來就直奔主題:“感謝鎮海公閣下上次給予的情報,使我回避了惡意與危險,如今我十分安全,您也無需擔心《吉光黃雲書》被西莫納所劫。隻是我一人勢單力薄,無法抗衡即將爆發於首都的那股力量,如今我希望您能施以援手,將困在泰燕的王女一行人救出,否則不僅久夢將要大禍臨頭,您想要的寒音令也會落入北漠人的手中。”“就算他不提這個要求,我也會來救你們的。”方停瀾見他看完信件,還順口笑著補充道。海連扯扯嘴角,本想噎對方一句什麽,但又覺得已經這個關頭了,再互相攻擊也沒什麽必要,便另問道:“你想要寒音令?”“嗯……這個問題我想一會再說明,畢竟我還沒回答完你之前的問題。”方停瀾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不落痕跡地掃了一旁被龍容合起的條約一眼,“時間繼續向前推進,在法盧科失蹤後一個多月,也就是返魂節時,你妹妹陪著約諾爾子爵夫婦去城外的墓地掃墓,之後子爵夫婦前往小夜船塢的農莊裏度過新歲,而你妹妹則搭乘順路的馬車回到了久夢城。”男人說到這裏時稍稍一停:“現在所有的好消息都說完了,接下來我得告訴你一些壞消息。”方停瀾眼簾微垂,“新歲之後,便全是壞消息。”海連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地加速起來:“講。”※※※海語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個如噩夢一般的地方,但在無路可去時,她隻能帶著彌妮回到這裏。羊角巷。如今所有人都湧向了倒影橋的另一端,忙著將整潔幹淨的白鳥區塗抹上汙泥,這片原本肮髒的區域反倒無人問津。彌妮是白鳥區的女孩,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剛一靠近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倒是海語仿佛無知無覺,她輕車熟路地在小巷中七拐八繞,最後停在了一座破敗的小屋前。大門上沒有落鎖,虛掩著一道縫隙,曾經午夜的那場噩夢有一瞬間竄過少女的前額,讓她指尖微微發顫,但海語又狠狠的吞了一口唾沫,用力推開了木門。小屋內空蕩蕩的,曾經僅有的幾件家具估計也早被流浪漢們拿去劈成了取暖的柴火,海語卻莫名鬆了口氣——四周堆滿灰塵,說明已經很久沒人住在這裏了。她將背著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回頭招呼彌妮進來:“這段時間我們先在這裏躲一躲,等局勢稍好一點了,再去棋盤街那邊找我的養父母。”女伴剛想扶住門框,結果蹭了一手的灰,她厭惡地趕緊掏出手絹:“這地方安全嗎?我們能不能換個旅館什麽的……”“不能去旅館。”海語斷然道,“現在但凡身上露出一點亮閃閃的東西或者是一截幹淨的手腕,都有可能招來致命危險,所以我才一出垂芷庭,就往你身上撒了些煤灰。”彌妮的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臉頰,結果剛擦幹淨的手指又蹭上了黑灰。她此時有點恍惚,麵前的小姑娘在垂芷庭中這些年一向文靜乖巧,平時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看書,除了她略顯離奇的收養經曆外在垂芷庭的一眾仕女中並不出眾,但這一夜的逃亡下來,對方卻如最靈巧的鼴鼠最機敏的兔子一般,帶著自己熟稔地在久夢城中穿梭,托她的福,兩個女孩這一路甚至完全沒有正麵撞上過任何暴動的人群。原來她以前真的是泥巴區的孩子……彌妮想。海語沒注意到彌妮的愣神,她卷起袖子,又從長裙上利落地撕下一截綁在了手腕上:“因為不知道要在這邊待多久,我先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以前認識的熟人,大概會在傍晚之前回來,彌妮姐姐你就留在這裏把門關好。”“你在這種地方還有認識的人?!”彌妮叫道。“嗯,不過應該有很多人都已經不在了吧。”海語看了一眼破窗外——在泥巴區生活的人總是不長命,何況之前還鬧過一場疫病,“……總得去碰碰運氣。你手上還有錢嗎?”“有的有的。”彌妮向她示意了一下腰上的錢袋。“那就好,我們倆先用我們的錢袋,你的錢一會找個隻有你知道的地方埋起來,就當是我們最後的救命錢。”海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