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沒有什麽區別。他們需要一把刀來暗殺國王,而無論這把刀最後是否沾血,都需要將它折斷以結束整個劇本。刺客隻是很多事情懶得去想,並不代表他蠢笨,所有的關竅在腦中梳理一遍後便盡數明晰。明明是初夏的天氣,海連卻覺得一陣陣齒冷。他在對峙中緩緩抽出了匕首。在子彈從槍膛中飛出的刹那,刺客腳尖微旋,人如炮彈般彈射了出去。既然所有人將他當做一把最鋒利的刀,那他就應該有一把刀該有的樣子。舊王已死,新王於廢墟中誕生。這個消息尚未傳至城中,人們還沉浸今日最後的在歡樂裏,無暇抬頭看一眼黑暗中緩緩聚集的厚重烏雲,以及那轟然崩塌的金色宮牆:奧布裏安於舞台上接受觀眾們的歡呼與掌聲,他終於一舉成名;水銀拉著他的新情人滑進了廣場人潮,在茶琴聲中旋轉起舞;阿克耷拉著嘴角,他還在心疼他白天遺失的錢袋。久夢之城中煙花聲震耳欲聾,漫天流光。而商海連在流光中廝殺。他從未害怕死亡。在那個決定加入白虎幫的那個夜晚,頭頂的那一輪彎月如斷頭的鐮刀,已經割下了少年對死亡的一切恐懼。齊齊射出的子彈僅有一發擊中了海連的左臂,更多的從他的衣角飛掠而過,劈裏啪啦攢進了緊閉的木門中。膛線被堵,而刺客絕不會給他們清理的時間,他揮出了第一刀,用一蓬炸開的血霧將所有人拉進了這個漩渦之中。明明體力早已在今夜的奔波中消耗見底,可本能卻依舊能操縱著海連做出一切攻擊的動作,他像是幽靈在暗夜中穿梭,用匕首,用拳頭,甚至是頭顱來擊碎所有妄圖接近他的敵人。長火銃在混亂中成了沒用的擺設,每一個人都拿著刀。可我究竟還在抵抗什麽呢。海連想。心肺劇烈鼓噪,每一次擰轉身體時骨骼都會發出疲憊的抗議,腳下濕滯難行,左手已經徹底沒法用了,側腹也吃了一刀。筆直的放血線收不住這麽多滾燙的鮮血,殷紅順著刀柄淹沒了發白的指尖,將袖口一並浸得濕透。海連拖著步子,且戰且退地來到了碼頭邊上,他已到了強弩之末,對麵所剩無幾的人隻要一槍就能結束掉他的性命,可沒有一個人敢摸出火銃,看他的眼神如同看從深海爬出的淒厲惡鬼。海連緩緩吐了口氣,眼角餘光掃到了木屋中縮頭縮腦的守夜人。對方小心翼翼地圍觀著戰場,注視海連的目光中滿是不解,又帶著一點擔憂。唉,希望一會這幫人不要找這個老胖子的麻煩。刺客收回視線,重新抬起了匕首,對麵的人都以為他要做最後的最後一搏,幾乎想要落荒而逃,卻沒想到青年卻又一次向他們揚起了嘴角。“我累了。”海連張開雙臂,向後倒去。第一滴雨和他一起沒入水中。允海之上波濤從未平息,可那和他又有什麽關係?窒息的滋味並不好受,讓海裏想起了第一次被阿格丟進海裏學遊泳的時候。他到此時,才發現自己永遠都無法和任何一個人好好道別,不管是父親,師父,妹妹,上尉,還有……想到那個人的名字,海連隻覺得苦澀浸漫全身。他明明已經累極了,身體卻並沒有如他所願地沉入海底,在幻覺中他似乎看見了兩個人影,那是他已經同樣死在了大海中的父母。阿爹,阿娘。他張嘴,鹹澀湧入咽喉。海藻縷縷拂過海連的額際,像是雙親給予他的溫柔輕吻。他感覺身體仿佛被兩雙無形的手穩穩托住,緩緩上浮,當他浮出海麵的刹那,胸腔幾乎像是要炸開一樣的劇痛,他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吞下滿口的雨水,一點點,一點點重新爬上了岸。他不知道這是向來無情的海神對他的悲憫,還是這天地間真有魂靈,但他知道他已重新活了一次。海浪將他推離了玉蘭港,送到了一個小小的碼頭前,傾盆的大雨讓節日戛然而止,街上的彩燈與火燭盡數熄滅,人們紛紛趕回了自己的家中安歇。海連宛如一個酩酊醉漢,跌跌撞撞地遊蕩在陌生的大街上,傷口一直沒有止血,深紅色被雨水稀釋,深深淺淺地全染在了衣裳上。他這模樣,又怎麽敢敲開任何一戶人家的大門?模糊的視線中僅剩前方還有一豆燈火搖曳,海連像是個跋涉許久的旅人,執拗地向著他視線中的海市蜃樓緩緩走了過去。可這明明不過百步的距離,卻漫長得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而當那盞燈火終於近在眼前時,又一道鐵柵門擋住了他的去路。海連抬頭看了一眼,平時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翻越的高度此刻卻高不可攀,他推了推鐵柵門,紋絲不動。青年苦笑一聲,踉蹌兩步靠坐在了大門上,這一次,睡意終於能如他所願地擁抱了他。0.泰燕城破的前一月,商海連被阿爹帶著去了一座大大的宅邸,小孩一手拿著兩隻木雕小兔子,一手牽著阿爹,看什麽都好奇。商未機將他安置在了偏廳,叮囑道:“爹去和人商量事情,阿連在這裏乖乖的。”商海連乖乖答道:“好。”泰燕城今年夏天格外的悶熱,也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城中壓抑的氣氛。哪怕此時已到了暮夏時節,坐不了片刻工夫就能汗濕了衣衫。男孩的小腿上被蚊蟲新咬了個包,他撓了兩下,又想起阿娘說會越撓越癢,隻好捏著兔子漲紅了臉,他無措地抬頭,正好看見門口冒出的半個小腦袋。“你是誰呀?”對方問他。“我是阿連……”“你是客人嗎?”海連點了點頭。對方眨眨眼,騰地一下跳了出來,原來是個小哥哥。小哥哥走過來,大大方方地朝他伸手:“我叫停瀾,我爹說他負責招待家裏的大客人,我要負責小客人,所以你歸我管,聽懂了嗎?”“聽懂了。”商海連又點了點頭。小哥哥很滿意這個新客人:“你來的正好,我娘今天不在家,我偷偷派人買了酥月房的點心,再配上廚房做的山楂冰碗,都請你吃!你平時喜歡玩什麽呀?”商海連認真想了想:“喜歡跳木樁。”“跳木樁?”小哥哥皺了皺眉,顯然完全沒聽過,“怎麽辦,我家裏可沒有木樁給你跳……那這樣吧,我們先去吃好吃的,然後我帶你玩球好不好?”說著,他拉起小客人的手,往後花園裏走。點心甜甜的,冰碗也甜甜的,皮球比跳樁子好玩多了,商海連可喜歡小哥哥了。所以當皮球不小心被他倆拋飛到了樹上時,他自告奮勇地爬上了樹,將皮球扔了下來。可是笑笑哥哥隻教了他怎麽上樹,卻沒教他怎麽下來,小朋友顫顫巍巍地扶著樹幹,急得快要哭出來。樹下的那個人此時丟下皮球,朝他張開了雙手:“你跳下來吧,放心,我一定會接住你的。”“我……我害怕。”“相信我。”對方如此承諾道。明明這是第一次見麵,為什麽就相信了呢?商海連也不知道,但五歲時的他確實這麽全心全意地向那個人躍去,收獲了一個滿懷的擁抱。而二十歲的海連也在墜落之中醒來。雙臂間空蕩蕩的,但周身溫暖幹燥,有一股橙花與雪鬆的香氣。他隻微微咳了一聲,便有腳步快速朝他走來。“哥!”女孩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小語……?”映入眼簾的這個人讓海連出乎意料,“我怎麽……”“你倒在了垂芷庭的門口,要不是王女殿下正好派我來鎖門,你可能就……”海語撲在床頭,抽抽噎噎地答道,“那天正好大家都出去玩了,是我和王女殿下將你抬進來的。”海連伸手想揩一揩妹妹的眼淚,但手上沒什麽力氣,複又重新放了回去,他歎了口氣:“我睡了多久?”“兩天了。”兩天,連海神節都已經結束了。海連閉了閉眼,重新調整了一下表情,對海語溫聲道:“所以,我現在是在你老大的地盤?”海語被他的用詞弄得破涕為笑,她用力點點頭:“王女殿下出門去了,她說如果你醒了的話她會來看你的,我先去拿點吃的過來!”等龍容再回來時,看見年輕人像個落了單的水手,正孤零零地坐在窗畔吹風。雨後的海風清冽,將他披散的頭發一並揚起,除了蒼白的臉色外,已看不出那夜的狼狽。他似乎聽見了腳步聲,於是轉過了頭。“你想必就是小語說的王女殿下了。”海連掃了一眼她的裙擺。龍容向前一步,緩緩地向海連行了個禮,“而您想必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商海連,對麽。”“我終於找到您了。”她微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