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剛剛失態了。或許對方隻是隨口一試探,自己居然這麽輕易的上了當,他心中大叫著失悔,但喉嚨和嘴巴卻不像是自己的東西,它們拒絕聽從大腦的指揮,繼續發出了顫抖的音節:“不可能,你既然……既然說我是故人的孩子,那你應該知道我阿爹和我阿娘的名字才對。”“我怎麽會不知道?”費科納搖搖頭,“要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費叔叔。從前在泰燕的時候,我還見過繈褓時的你。”海灘另一頭的方停瀾似乎感知到了小海盜內心的劇烈動搖,他猛地站起了身:“海連?”“你是未機和阿覓的孩子,商海連啊。”費科納,不,費禕滿意地看著青年驟然驚縮的瞳孔,那張並不適合微笑的薄唇彎出了一個僵硬的弧度,他朝海連伸出了手,“不如來我船上詳談吧,海連。你父親留了一份東西在我這裏,我覺得應該親自交還給你比較好。”第46章 商未機61.海連這是第一次登上海神號的甲板,盡管從外部看去,它和女妖號這種配備有高大船樓的巨艦沒有太多區別,但是當海連的目光落在與其他船隻形製不同的絞盤與輪舵上時,才能發現這艘船上刻著的東州痕跡。他還想再多看兩眼海神號,影子大副便走到一旁擋住了他的視線:“船長室在這邊。”青年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地轉回了腦袋。“你在外麵等我,我和他單獨聊聊。”費科納打開船長室的門,對影子說道。對方點了點頭,同時打開了胸前槍帶的扣子。海神號的船長室和費科納在荒島上的木屋一樣古板又無趣,既沒有掛滿寶石珠鏈的骷髏頭,也沒有排列成行的昂貴利刃與槍支,除了地圖,就是筆記,木箱,還有幾件半舊的換洗衣裳——哪怕是法盧科那種棺材臉的治安官,桌上都會放上一盆綠植,費科納這麽多年積累的財富到底用到哪裏去了?海連一麵腹誹著,一麵毫不客氣地徑自拿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你說你認識我阿爹,光憑一個名字我可沒法相信你。”費科納點燃了一盞玻璃罩燈後,轉過了身,用東州話問道:“你記得你爹帶你去陰山見過一位老先生嗎?”海連微微歪了歪頭。他五歲時便離開了泰燕,在東州的記憶太過遙遠,他必須努力回想,才能勉強記起在很小的時候爹娘確實帶他出了一趟遠門。他們坐了好多天的馬車,又在山林裏走了一天,就為了拜訪一個獨居的老爺爺。老爺爺慈眉善目,不但給海連吃甜甜的山果子,還給海連雕了兩隻木頭兔子。可惜離開泰燕時,那兩隻木頭兔子也不知道被自己給放到哪去了。海連想得有點走神,直到費科納咳了一聲,他才眨了眨眼,模棱兩可地答道:“大概吧,記不清了。”“記不清也沒關係,我來告訴你。那位老先生姓顓孫,是容朝的遺老,避世在陰山中。而我和你父親商未機,都是那位老先生的學生。”費科納說道,“我略長你父親兩歲,先出山走了武試路子,做了軍官;你父親則與我不同,他繼承了顓孫老師的願望,繼續在暗中活動。如此,我在明,他在暗,我們合作在泰燕城中鋪開了一張龐大的網,用這張網來維係東州的和平。”到此為止,站起來,離開這裏。你沒發現他在拋出誘餌,引誘你上鉤嗎?腦中不知為何冒出了一個小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拋誘餌,我隻是想聽聽我父親的事,如果他問起其他的,我就立刻走人。海連甩了甩腦袋,把話題接了下去:“我阿爹跟你合作?”“沒錯。”“開什麽玩笑,我爹哪有這麽大本事,他一個做小買賣的……”“小買賣?!”費科納打斷了他,男人的聲音裏帶著不可置信,“未機他居然這樣騙自己的兒子?”別聽他。“你應該知道關於你父親的真相,海連。”求你了,別聽他的。“你什麽意思……”海連無意識的喃喃出聲。“你父親商未機,”海神號的船長一字一句,說的極清晰,“是我的師弟,也是東州首屈一指的刺客大師。”海連想反駁費科納的。但這個誘餌太大了,仿佛一塊巨石直直墜落,正卡在了他喉頭,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憋出一個音節來。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確實很好奇阿爹是做什麽的,因為他既不像隔壁王家的阿爹一樣每天挑著擔子出門,也不像對門張家的阿爹一樣會抱著書本灰頭土臉地挨老婆的打。他問娘,娘隻會說大人的事小孩別問,他又偷偷去問笑笑哥哥,結果對方嬉皮笑臉:“你爹是做生意的,旺季到處溜達,淡季賦閑在家唄。”他對笑笑哥哥的話從來半信半疑,但如果阿爹真的是做生意的,為什麽會他偶爾半夜回家時身上會有傷,衣裳上會有血呢?他想起童年時父親領著自己跳木樁子,笑笑哥哥帶著自己爬樹捉迷藏,敬叔給他做的精鐵小弓,和其他孩子們的玩具都不一樣……他以為的“遊戲”,全都不是遊戲嗎?海連抱著最後一絲懷疑,掙紮著開口:“這隻是你的一麵之詞……”“你的腳。”“什麽?”“確切來說,是你的步伐。”費禕在海連麵前邁了兩步,“上尉說過你的身手是個緹蘇刺客教出來的,但我比你更清楚南境那幫刺客的路子,他們為了做掉目標不擇手段,野蠻得很,寧可多練練手上功夫也不會去管腳下如何,而你不一樣。從你一來這座島,我便發現你和你父親一樣,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個習慣已經成了你的本能,若不是從小開始訓練,可做不到這樣。”他凝視著徹底啞口無言的年輕人,聲音溫和:“是爹教給你的?”其實是春姐姐教的,但春姐姐是阿爹的夥計,那跟阿爹教的有什麽兩樣?青年此刻已經心神大亂,他看著費科納走到一個木匣前,從中拿出了幾封信件遞了過來,男人繼續道:“你如果仍然不信我,不妨讓你的父親親自來告訴你。”海連接過了信,紙張放了許多年,帶著斑斑黴黃,但無損上麵字跡的飄逸靈秀。海連隻掃了一眼,便在內心叫了聲糟糕——他會說東州話,但小時候被阿娘逼著學的那幾個方方框框的東州字,早被他甩到腦後了。他努力辨認仍然拚不成句,唯一認識的隻在末尾,那就是他父親的名字,和一個小小的時間落款,是八年前。這下最後一絲疑慮也被父親的親筆落款打消了。海連掩上信紙,遲疑道:“這些信……可以給我麽?”“當然,我本就打算給你的。”費科納點頭,他看著那疊信紙,忽然歎了口氣,“八年前,你父親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之後人便杳無音信。我曾來緹蘇找過他,但毫無結果,你父親……是出了什麽事麽?”“他不見了。”“什麽意思?”“就是消失了,不知道去哪了。”海連把信收進懷中的口袋裏,“可能死了吧。”費科納聞言嘴角微顫了顫,他沉默片刻後歎了口氣:“我早猜到的,但總抱著一點希冀,以為他隻是像老師一樣帶著你避世了……這大概就是命。”他看向海連,目光慈祥,“好在你還好好活著。說起來,我記得阿覓離開泰燕時已有了身孕,你妹妹呢?”“她也活著,過的很好。”海連早已不是剛進門時的囂張坐姿,他像個恭謹的後輩,目光殷切看向費科納,“船長,您還能……再多說一點我阿爹的事嗎?”父親對他的意義太過重要了。商未機在時,哪怕在逃往南境的路上,在暴雨海浪中,在母親死後帶著妹妹偏居在久夢城中,海連也從沒為生存,為下一頓飯,為疾病與傷痛而發愁。父親這個詞語,等於他幸福而無憂無慮的童年。他此時就像是在陰雲密雨中行走了太久的旅人,在感受到蒼穹漏下的那一縷陽光時,本能地想要沐浴更多。“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呢?”費科納微笑著,十分慷慨,“你父親幼時被父母遺棄在陰山中,若不是我幫師父采藥時偶然遇見,隻怕他當天夜裏就會被山林野獸吃掉。他當時又瘦又小,肋骨都能從皮膚上透出來,人也戰戰兢兢的,明顯被嚇壞了,過了好幾天才肯開口說話。他說自己沒有名字,顓孫老師見他對商家家傳的那把小刀十分有興趣,就幹脆讓他隨了商姓,叫做商未機。他有了名字,我多了個師弟,挺好。”“或許是因為小時候被遺棄的緣故,你父親性子內向又怕生,去山外買東西時總是會被其他孩子欺負,每次都得我來替他出頭,”費科納搖了搖頭,娓娓說道,“他不善言辭交流,幹脆一心撲在了武藝上,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在身手上便已經遠勝於我。”海連眨了眨眼,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自己那位永遠都是沉靜從容的父親小時候會是個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