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該起床了。 駱深坐起身拍了拍床,心說你可真夠硬的。 他後半夜翻來覆去幾乎沒有闔眼,這會子渾身上下包括頭在內, 都是一副渾僵酸痛模樣,感覺被人悶頭打斷了一身骨頭。 許是士兵晨練集合,外頭腳步聲一茬接一茬的響。 想到韓將宗囑托,駱深打起精神洗漱幹淨,又換一身幹淨衣裳, 便去找姚遠。 姚遠也正準備來找他,手裏端著一個掉漆托盤,上頭有兩個裝了半碗的菜、兩碗飯湯, 兩個雙拳大小的白饅頭,旁邊擱著兩雙筷子。 其中一雙明顯是新的。 “來來來來, ”姚遠見到他,肩膀一側撐起門簾,把人讓進帳篷內,“我正要去找你吃飯呢,起的挺早啊,嫂子。” 駱深:“……” 他叫的太自然了,反倒叫駱深不好意思說拒絕的話。 顯得太刻意。 “坐下,坐下,”姚遠示意他坐在僅有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則跟個大狗熊一樣半蹲在地上,從桌麵上露出山一般的肩膀,和結實的頭顱。 駱深站起身來,姚遠喊道:“不用不好意思,別客氣,千萬別客氣,坐下,坐下。” 他執意如此,駱深隻好坐下。 姚遠把桌上飯菜一分為二,把新筷子遞過去:“快點吃吧。” 駱深接過道謝,看著那臉大的饅頭稍頓了頓,然後掰了一半下來。 姚遠:“吃菜。” 駱深看他一口喝掉半碗湯,怕他待會兒有事去忙,也跟著吃了一口菜。嚼了一口,動作就猛然停住。 “怎麽啦?”姚遠問。 駱深吃兩口饅頭又喝了湯,才說:“都說軍中缺鹽,看上去也不像缺鹽的樣子。” 姚遠張大嘴笑幾聲,心底覺得這人好有趣,怪不得韓將宗非要挑這棵樹吊死。 “力氣出的出,吃的口重點。你吃不慣吧?”他解釋兩句,指了指駱深的湯碗,“在這裏頭涮涮,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不勞煩了,”駱深傾身拉住他,“多吃饅頭少吃菜,效果一樣的。” 他確實有趣。 太有趣了! 姚遠呲著白牙笑了一會兒,三兩口吃完了饅頭,正兒八經的跟他閑聊:“對了,洛陽什麽樣的?” 駱深想了想,也跟著笑起來。 “牡丹很多,一年四季都有。”他想起在洛陽第一次見到韓將宗的情景,眼中似乎有星星在閃耀:“城中央有座牡丹樓,裏頭的姑娘多的數不清,各有各的特色,每晚一入夜便開始表演節目,談箏的、唱曲兒的、跳舞的,個個身懷絕技,好看的緊。” 姚遠一臉向往的表情。 駱深:“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玩。” 姚遠發現了,無論是他說出來的話,還是臉上的表情,都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自信感。 像在打一場勝券在握的戰役。 聽他娓娓道來,耳朵深處麻個不停。 “挺貴的吧?”姚遠問。 “不貴。”駱深又笑了:“自家的買賣,不要錢。” 姚遠:“……” 可以。 果然有錢。 駱深放下手裏吃了一半的饅頭,把剩下的湯喝完,不等說話,姚遠站起身來:“吃飽了?走,我帶你走走去。” 駱深心道,這一定是韓將宗交代的。 看他麵色,姚遠認真仔細想了想,腦中光一閃:“不用擔心宗哥,他能打的很,這次隻要新王帥不發瘋的同他硬扛,那肩上又要添戰功啦。” 駱深猶豫一下:“會受傷嗎?” 姚遠根本沒拿著這問題當回事:“受點傷太常見了,打起來都是混戰,難免會有顧及不到的破綻。” 駱深放心些許,朝他笑了笑。 他本就一雙桃花眼,眼中黑白並不分明,如今眼下增添黛色更增這種感覺。隻需看人一眼,那滿眶的溫柔多情都要溢出來。 更別提添上笑意了。 姚遠這大狗熊差點暈過去。 “快走吧,”他隻覺得再跟他單獨處下去要出事,自己率先走在最前出了帳:“我們去看練兵。” 戰利營旁邊有一處騎射場,處在北邊一片開闊場地,各類兵器齊全,專供士兵練習使用。 姚遠果真帶他去看練兵,看完打拳看槍法,看完槍法看跑步,然後摔跤,近身搏擊,騎馬…… 看了大半日,姚遠望了望天色:“快回來了。” 駱深心跳猛然加快,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然而姚遠經曆過太多次戰爭,內心已經毫無波動。轉頭就去罵人:“早晨沒吃飯!?刀拿不穩啊?要不要給你綁手腕子上啊!” 駱深耳朵裏聽著斥責聲,揚起頭望著遠處的天。 邊關視野開闊,可以一直望到地平線的盡頭。 那光斑混成一道,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 身後遠遠的傳來一聲疾呼:“回來了!回來啦——” 駱深猛然回頭,通報士兵已經似一陣旋風卷到眼前:“姚將軍!您快去前頭看看吧!韓將軍受了重傷,不知道成不成了……” “嗡——” 後頭不知是誰射出去的箭釘到了把中央,同時想起的還有一陣耳鳴聲。 一瞬間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還是那一瞬間。 駱深回過神來,急匆匆跟在姚遠後頭,往主帳跑去。 他活了二十年,從容、沉著、優雅,從未如此驚慌失措過。 韓將宗運氣不佳,真被姚遠這烏鴉嘴給說中了。 鐵勒新王帥今晨突然到了烏羅布山,正趕上韓將宗那邊剛剛開打。 王帥從天而降,給了鐵勒士兵前所未有的士氣。緊接著,這王帥一連三道下令喊出去:後退者殺頭、妻子充奴、雙親流放參軍。 這下退無可退,隻得背水一戰。 韓將宗此次硬釘子紮到硬牆上,手下折損三成,還差點把自己一條命交代出去。 大劉守在門口狂罵:“這死王帥腦子有病,不要命隻要威名,他死了不要緊,差點搭進去個要緊的!” 駱深走到門口聽到個死字,渾身都涼了:“誰、誰死了?” 大劉被他臉色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解釋:“鐵勒那新王帥,被將軍砍死了!” 他說完怕駱深聽錯,便直接說:“將軍沒死!” ……沒死。 沒死。 駱深周身血液回流,猛的出了一口氣。 韓將宗傷的確實很重。 半張臉被血水糊住,一隻眼皮正中央開裂成兩半,額角、側臉、耳朵上都是大片挫傷。 肩膀上血肉模糊一片,腰間傷口足有一指深!還是潺潺流著鮮豔的血。 大腿正中被削掉一塊皮肉,整個膝蓋腫的饅頭大小,小腿烏青發黑,不見一絲血色。 駱深一看腿就軟了。 他撲到床邊去,壓著嗓子喊了一聲:“將軍……” 韓將宗靜靜躺著,手卻下意識輕輕一蜷。 駱深趕緊把他手抓緊,又喊了一聲:“將軍?” 那食指又是幽微一動。 大夫差點喜極而泣。 “有反應!有反應就好說了!”他對著站在一旁麵色沉重的沈老說:“真是上天保佑!” 沈老麵色不減,看著那發黑右腿,問道:“這腿……” 大夫搖了搖頭:“怕是不成了。膝骨錯裂,小腿骨碎成了好幾塊。此疼痛非常人所能忍,韓將軍實乃真英雄!” 他當然是英雄。 之前突襲鐵勒,把王帥斬於刀下,昨夜大破烏羅布山又將新元帥給一刀砍死。 隻這兩樣,便是特等功勳。朝中要頒發鐵卷、太廟立牌的。 就是人還不知怎麽樣。 畢竟贏得身後名的人很多,但是生前能享受到的,很少。 駱深卻猛然鬆了一口氣,心想: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進進出出忙活了一通,人終於少了些。 帳內安靜下來。 沈老看了他兩眼,轉身往外走,至門邊,卻又折返回來。 “駱公子。” 駱深起身,對著他恭敬行了一禮,“您客氣。” 沈老不拘小節慣了,受他這麽鄭重一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