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鳳氏笑得溫和,“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為你好……嗎。


    蕭端宜起身後欠了欠身,隨後招了小宮侍替鳳後打扇子,然後離開了內室。


    他不知道如何統領後宮,他不明白李鳳寧的忙碌意味著什麽,他不懂得如何攏住妻主的心。這樣的鳳後……


    蕭端宜回頭看了眼。


    珠簾裏半遮半掩著那個永遠都是躺多於坐或站的身影。


    不,是這樣的對手。


    或許,把曾經屬於他的東西搶回來,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第356章 豫州或隱民


    赤月書有雲,刑部比司掌內外賦斂、經費、勛賜、贓贖等。換言之,朝廷裏所有跟錢字沾邊的帳目都歸刑部比司來算。


    而刑部下轄四司,除了刑司略高上那麽一點,其他三司是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說,刑部尚書楚王李麟朝下數三回,就是刑司郎中顧誠了。


    顧氏在和州泉城雖是有數的望族,卻到底並非安陽的名門,所以四十來歲就能穿上從五品緋袍的顧誠,如果不是李昱、李賢和李麟都瞎了眼的話,她顯然就該是個相當有能耐的人。


    有能耐,自然就有野心。但是自如今這位皇帝登基以後,天底下所有想靠著算學飛黃騰達的隻怕都隻能暗地裏抹一把辛酸淚。


    無她,前頭杵著個殷六罷了。


    再有自信並不差殷六什麽的人,也得在“皇帝跟她親表姐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傳聞下偃旗息鼓。顧誠也著實為此安分,或者說頹然了好幾年。


    但是眼看著,似乎機會來了。


    顧誠完全沒顧上心上度閑榭四下的風景,一雙眼睛緊緊地粘在穿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身上,心裏頭琢磨著她這半躺半臥的姿勢到底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還是完全就沒把她當回事,麵上卻擺出了一副十足恭敬的模樣。


    “這麽說,”她的表情到身體姿態都在表達著“這人十分放鬆”,偏偏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心驚肉跳,“你還是找不到任何異常?”


    顧誠下意識地想要為自己辯解,但是想來想去還是隻簡單地應了聲,“是,臣等仔細核算,豫州近十年的稅銀帳目都沒有缺失遺漏。”


    “但是,”皇帝眼睛微眯了下,聲音也輕了一瞬,“這根本就不可能。”


    贊同的話衝到喉嚨口,又被顧誠硬生生咽下去,隻梗得她一陣難受。


    如果傳聞屬實,豫州私改稅法,先將良民分為書,平、富三類,然後在收取稅賦時則免書、半平而倍富的話,實際收得的稅銀應該會很很大出入。


    首先無論哪裏,富戶總是少些。富戶就算加倍了肯定也填補不了平戶減半的那部分。


    再略想深一層,老百姓雖然能讀書認字的是少數,可天生癡傻的更少。老實些的人還隻會想,努力掙錢的結果跟不努力是一樣的,那還要努力幹什麽。不怎麽老實的大約就直接謀劃起怎麽從富戶偽裝成平戶了。而這些想法,隻會加劇稅賦的減少。


    但實際上按照朝廷的稅法來算,豫州所繳的稅銀是足額的。


    這可是一州的稅銀,誰家再有錢能填補一州的稅銀出來?那都已經不是富可敵國能夠形容的了。


    所以,“不可能”的確是“不可能”。但若細究下去,其實不可能之外還是有個“或許”的,隻是那個“或許”並不是句能夠隨便說出口的話。


    說出來之後肯定會有人被扒下官袍,扔進陰濕森然的大牢。


    不是被她所指的那群人,就是……


    她自己。


    所以那個“或許”,她到底該不該說?


    顧誠揣摩著那仿佛蘊含著無數深意的語調,隻覺得心裏沒底。


    至少作為一個刑部的高官來說,她不是頭回禦前奏對。但是相比起即便麵無表情也能叫人不敢抬頭的李昱,眼前這位年輕到隻有她一半年紀的赤月至尊仿佛多了些什麽凜冽的東西。顧誠在對著李昱的時候還走過神呢,但是麵前這位雖然漫不經心得鬆散著,卻叫顧誠下意識打醒十二分精神,竟是絲毫不敢鬆懈。


    這位因打小養在先帝跟前,明晃晃的“未來重臣”,所以朝中誰都會對她上心。也於是這位的為人誰都或多或少聽過些,譬如對庶妹雖然很不怎麽樣,又譬如其實她對一般朝臣總是溫文有禮。


    但是現下……


    顧誠再度抬眼,企圖不著痕跡地再度打量過去,卻正巧看見這位嘴角仿佛噙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冷意,然後抬起那雙眼睛朝她看來。


    顧誠心裏一懾。


    那是一雙不僅清透到什麽都明白,也精神奕奕的眼睛。被那雙眼睛一瞧,總覺得心裏最隱秘最難堪的秘密,也像退潮後河灘上的石頭一樣一覽無餘。


    所以……


    是了。


    顧誠突然就明白過來。


    李昱當年到底老邁。帝王之威再赫赫累累,暮年到底精力不濟。而李賢自小金尊玉貴,論起治世能叫任何人拜服,可底下官員心裏頭那些小心思,那些貓膩齷齪,隻怕是解釋給她聽,她也是不懂的。


    而這位卻是憑著一己之力,險些把燕州弄了個底朝天。


    她能頂著個八品小官的頭銜獨自出京,她能強令蕭家援手,她能領人殺上寇島,最後還能雲淡風輕地功成身退。


    這樣的人……


    “顧郎中。”赤月帝王半垂著眼眸,語調平直地喚了她一聲,然後說,“除了那些官麵文章,你還有什麽要說嗎?”


    “臣……”顧誠本就打醒精神,此刻自然也應得自然,絲毫沒露出半點她心底暗暗對皇帝品頭論足了半天的心虛。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已經想好了該怎麽回答。


    顧誠刻意拉長了語調,聽上去仿佛還在猶豫的樣子,實則細細地打量了一回李鳳寧的神情。


    她的表情裏,除了不悅之外似乎還有些不耐與……


    不滿。


    顧誠心裏一動。


    罷了。


    潑天富貴,總是要博一博的。


    “臣從帳麵上的確看不出有什麽不妥來。”顧誠一頓,然後果然在李鳳寧麵上看出幾分凝神細聽的樣子,顧誠愈發地緊張,雖然她的語調還是十分平穩,“但如果把這些當成是算學的問題來考慮,卻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李鳳寧眉頭微蹙,似乎是不悅於她如此賣關子,又似乎已經猜到了她想要說的是什麽,“繼續。”


    “如果每戶所收的稅銀變少,但是結果的總數卻又不變的時候,那就是……”顧誠心裏心裏一陣緊張,連帶著聲音都發了虛,她咽了口唾沫,隨後才能輕輕吐出一個詞,“戶數變多了。”


    顧誠話音剛落,空氣裏陡然間多了樣針刺似的東西同時從四麵八方朝她擠壓逼迫過來,以至於她隻能用低著頭的姿勢來遮掩下意識的繃緊肌肉。


    “顧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明明近在咫尺的人,聲音卻陡然變得遙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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