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還是開始了。


    其實梓言在第一回見到李鳳寧之前,就聽說過隨兒的名字。畢竟十歲出頭就能把幾間鋪子打理到妥妥噹噹的孩子,並不是誰家都有的。及至入了魏王府,在發現隨兒居然一點沒有精明算計,反而十分天真純澈的時候,梓言內心深處不是沒鬆了口氣的。他覺得憑那樣的隨兒,是攔不住他的。


    但其實,他錯了。


    小院再大也有限,沒多久梓言就到了外間,然後看見窩在榻上的隨兒。


    他好像正在寫些什麽,背後靠著榻椅,胸前貼著貼著,大半個身子都被擋住。屋裏因為燒著地龍,他隻穿著件略厚的秋衫。淺綠的衫子上繡著淡粉的荷花,衣袖墨綠色的滾邊襯得他手腕瑩白如玉。


    “公子,梓言來了。”立在一旁侍奉的桃塤低聲提醒。


    隨兒聞聲抬頭,正好與梓言的目光對上。他瞬間便綻開清澈甜美的笑,“梓言哥哥。”那聲音裏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即使是老於世故,說慣了場麵話的梓言,也不能從那樣的表情裏找到半分假裝和客套,甚至下意識地也跟著淺淺一笑,“隨兒,我來看看你,順便送些東西過來。”


    “真的?”隨兒咧開嘴,眼睛一亮,然後轉頭就去催促他的小廝,“桃塤,愣著幹什麽,快去倒茶來。”


    桃塤看著栗笙,自以為隱蔽地瞥了眼梓言,見栗笙十分鄭重地微微一點頭,才猶豫著去了。


    梓言心裏一陣冷笑,卻到底沒在麵上露出半分。


    他以前出來那地方,醃臢事隻會比後宅更多,哪裏會不知道這兩個小廝眉來眼去地是為了什麽。隻是當他再一眼看到仿佛渾然未覺兩個小廝一片為主忠心的隨兒,隻是滿眼期盼地看著他,梓言頓覺一股微微的錯位與違和感。


    “梓言哥哥你帶了什麽給我?”隨兒問他。


    這個語調……


    與當初他第一回見他,第一回稱呼他“梓言哥哥”,真是一模一樣的。


    “年節的禮單終於是抄完了。鳳寧看過之後,君上和長史那裏都說要再給你看一眼。”梓言說,“另外,還有些人單送了東西給你,東西還存在前頭,禮單我帶過來了,要怎麽歸置你自己吩咐下去吧。”梓言一邊說,一邊把兩遝謄抄過的禮單遞了過去。


    “給我的?”隨兒接過來,隻掃一眼,“趙……哦,對了。”他略一想,隨口就朝梓言解說道:“這家的女兒去年逃了勞役要罰,我幫著說了點情。”他略一頓,“趙家手藝一般,林子裏卻有幾棵上好的檀木。”他又翻過一頁,眉頭微蹙,“怎麽又是這個錢九。”他轉頭吩咐一旁的栗笙,先交代把金的玉的全退回去,又點著禮單說留下的東西給這個給那個的,到最後竟是自己一樣都不留。


    梓言在一旁瞧著他半點不勉強的樣子,心裏那種詭異的違和感就更強了。


    是人,就有欲望。


    梓言的目光稍稍下移。


    隨兒雖然大半個身子都被榻桌擋住,到底因為肚腹隆起,所以還是能看出一點來。


    他將要為父。


    但是照通常意義上來看,他卻一無所有。


    他雖然住在□□,名義上卻隻是秦王的“表弟”;他住的院子寬敞奢華,卻從房梁到地板都不屬於他;他空有一個金童的名聲,管的卻是別人的產業,就算是秦王君也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徹底奪了他所有的大權。


    但就算是這樣,對著那些顯然能成為保障他生活的財物,他卻好像嫌麻煩似的,想盡辦法送給別人。


    “這人的手藝那麽差?”梓言輕笑,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問的卻是他心底的疑惑,“瞧那禮單上也有給孩子的東西,留下一兩件來玩也好。”


    隨兒卻眨了眨眼,似乎一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孩子”指的是誰,好一會才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頭時一臉理所當然:“小姐預備的就夠了。”


    那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鳳寧,好像沒吩咐過預備下東西。”於是梓言忍不住就多說了一句。


    “沒有就沒有。”隨兒心寬得很,“反正在家裏,冷不著也餓不著。”


    居然是真不在意。


    梓言好歹閱人無數,麵對麵說話時,對方到底真心假意還是能看得出來。


    也所以這回,連梓言也不由得微微瞠目。


    一個男人,居然能連自己的未出世的孩子都不緊張……


    “梓言哥哥,”隨兒突然前傾了身子,略略壓低聲音,“小姐不許我出門。”他聲音裏滿是鬱悶,就在梓言以為他會要求自己幫忙掩飾出門的時候,隨兒繼續說道:“前頭書房裏有什麽事可以給我做嗎?”


    梓言心裏閃過一陣不快,嘴上卻道:“現下連元宵還沒過,各衙門的文書都還沒送來。就算那些謄抄禮單的事,府中清客也都做完了。”


    “這樣啊……”隨兒的語氣中是滿滿的失望。


    “你如今這樣,誰敢勞動你?”梓言推脫道,“真覺得悶了,不如去跟鳳寧說。隻要她應下了,你想幹什麽都可以。”


    隨兒臉一垮。“我也想啊。”他抬起眼,“我前兒還跟小姐說,要不要把安郡王府的家底給弄沒了,”隨兒垂頭喪氣,語聲裏帶出明顯的鬱悶,“小姐說我胡鬧。”


    把,把家底給弄沒了?


    饒是梓言,也呆呆的一時回不過神來。


    好半晌,他雖然找回聲音來,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安郡王府的家底……要怎麽弄沒?”


    “也不是很難啊。”隨兒仿佛沒察覺梓言的震驚,隻說,“安郡王把產業都置到平州去了,那裏產的也就那幾樣東西吧?毛皮、大米還有些藥材之類。我們隻要趕在秋天的時候去那裏附近把東西低價收回來,等價錢變高的時候,再大量放出去就好了。”隨兒一撇嘴,聲音悶悶的,“不過小姐說到時候整個和州的獵戶和農戶都要跟著倒黴,好多年都緩不過來。”


    這……


    說實話,隨兒說的仿佛梓言沒有完全聽懂,但是李鳳寧所說的卻很好理解。


    而緊接著,他心裏浮現出來的並非是“是否做得到”,而是對隨兒語態中的輕鬆自然感到一陣不寒而慄。


    賴以為生的東西突然失去了原來的價值。對於升鬥小民來說,可以是一家一族的滅頂之災。範隨,卻隻是輕輕鬆鬆地就把這樣的想法說了出來。而他沒有付諸實踐的唯一理由,就是“李鳳寧不許”。


    怪不得,隨兒能夠毫無顧忌地表達他對於多西琿的不喜。


    怪不得,在魏王府時他能眼睛都不眨地將自己經營多年的產業還給鳳後。


    怪不得,李鳳寧說要他另嫁的時候,他能病到幾乎病逝。


    原來李鳳寧不是他的“最重要”。


    李鳳寧,根本就是他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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