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隻嫁到尋常人家,大抵是能得一家子上下喜歡的,可偏偏皇宮卻是個更講究威儀的地方。厚重的妝飾,艷麗的衣裳,對他而言隻與士兵上陣的鎧甲也相去不遠,長年累月下來卻是養出了一副十分端莊大氣的模樣。


    隻是現在,當李鳳寧站在棲梧宮暖閣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卻顯然不是尋常的鳳後。


    鳳後居然沒有妝飾,隻鬆鬆地綰了髮髻,神色淡淡地看著窗外暮春四月的鬱鬱蔥蔥。他的臉抹得不像平時那樣白,淡眉素臉的,連唇色也十分淺淡,看起來不僅比他重妝時年輕,甚至還脫去了平時能把任何人都壓到低下頭的威儀,倒像是一副水墨畫裏的尋常男人一樣。


    “父親。”李鳳寧心裏一熱,幼年的稱呼脫口而出。


    鳳後收回視線,淡淡地瞟了李鳳寧一眼,又低下頭去看白瓷茶杯,一副十分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不是父親,該是父後才對。”李鳳寧涎著臉湊上去,一邊故意說道,“父後可是想念大姐姐了?”


    她這句不正經的話,立時便招來鳳後一個白眼。隻是李鳳寧到底是他當成女兒親手養大的孩子,雖然惱她沒個正形,卻到底還是把話說了,“她又不是你這隻野猴子,成天東跑西竄。她從小到現在,還是第一回離開京畿……”鳳後說著說著,到底是掩飾不住那股擔憂,“她有信回來沒?”


    “大姐姐離京到現在是七天,鳳船駛得比小船慢些,如今該是在伯陽鎮前後。”李鳳寧本就對李賢的行止十分上心,又因自己走過一遍,所以十分清楚,“伯陽算遠近雖然離安陽才六百多裏地,可離驛道卻不近。大姐姐如果到隴西再遣人送信回來,還得再有……”李鳳寧話到嘴邊,刻意多了點時日,“六七日的功夫。”


    “你上回就說過,我也不過白問一回罷了。”鳳後顯然也沒在李鳳寧麵前掩飾情緒的心情,頓時就露出點失望來。


    “大姐姐這回出去是親征,一路上可忙呢。”李鳳寧拿了茶壺替鳳後換掉已經涼透的茶水,“要是不得閑跟您寫信,您也別生大姐姐的氣。”


    李鳳寧這一聲勸解,倒是勾回了鳳後幾分尋常心思。他說:“前頭的事情難不難?她們要是難為你,你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便推到你大姐姐身上去。”他一頓,還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大姐姐也是的。你才多大人?”


    李鳳寧自小孺慕知鳳後,前些年因她大了兩下裏都會避忌些,如今聽他仿佛她小時候那樣關心她,李鳳寧忍不住就咧開嘴,“大姐姐能叫我監國,還不是因為我能寬慰您,還能照顧無疾?”她說:“朝政上自有一班大臣在做著,並不很忙的。”


    “就知道說這些話來哄我。”鳳後順手拿起挑木炭的金匙,朝她烏紗冠上一敲,“當我老糊塗了,連監國忙不忙都不明白了?”


    “您哪裏老了。”李鳳寧死皮賴臉,“我父後從來都是年輕漂亮的。”


    “你大姐姐常說,她的三個妹妹裏,楚王雖然較真刻板,卻是唯一一個可信的。”鳳後隻道,“誠郡王眼高手低,好大喜功,做些花團錦簇的表麵功夫是可以的,真要幹些什麽實事隻怕會砸。隻有老四……”他聲音略沉,眼神透出幾分壓抑,“你大姐姐說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麽。”


    她倒不奇怪鳳後會跟她說這些,隻是李賢對於三個妹妹的評價卻讓她十分意外。


    老二楚王,打小跟李賢不對付。隻要一看見李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雖然她做起事來的確規矩認真,卻沒想到李賢居然評之以“唯一可信”。她一直以為這兩位是相看兩厭的。


    誠郡王就不說了,朝中長眼睛的都知道她。


    但是,安郡王……


    李鳳寧眉頭微蹙。


    她平時也不像是會生事的人。在李賢登基之初,如果楚王和誠郡王一起反對李賢,那她必然站在她們那邊,若是勢均力敵,她大約就是默不作聲。照李鳳寧來看,與其用隨波逐流還不如用“無心於此”來形容的安郡王,居然被看做是“看不透”?


    “鳳寧,”鳳後也跟著麵色微沉,“是有事發生了?”


    “啊?”李鳳寧說,“不是,就是楚王最近有點磨牙,我在想是不是該去她家裏走一回。”


    鳳後顯然也習慣了這種省略式的說法,隻又多囑咐了句“對她規矩些”便就罷了。


    “父後,您說……”李鳳寧轉念道,“我去朝議的時候,把無疾帶上好嗎?”


    鳳後眉頭微蹙,似是極為不喜的樣子,可到他抬眸朝李鳳寧看來的時候,到底隻是淡淡地說了句,“隨你。”


    “您覺得不好?”李鳳寧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鳳後看著她好一會,到底是長嘆了口氣,“你覺得我對那孩子如何?”


    李鳳寧抿了下唇,沒立刻說話。


    嫡父對庶女,尤其是這嫡父的親生女兒還死了,隻怕任誰都會覺得這兩人之間不可能親近得起來。而事實上,有個李鳳寧在一旁做對比,鳳後與李安的關係也的確隻能用“也就那樣吧”來形容。


    “她小時候我但凡對她好些,她爹就一副我要怎麽作踐她的模樣。我那時候也是氣性大,居然就撂開了手。”鳳後的聲音裏透出些後悔,“等到到她大些,才發現她被她親爹養出一副小家子氣,改都改不過來了。”鳳後輕嘆了口氣,轉眸看她,“她生就那麽個尷尬的身份,無論你對她好還是不好,將來隻怕都會叫人說嘴。”鳳後顯然是知道李鳳寧會反駁,手一抬製止了她,“我知道你跟她好,但是你也想想,她不會一輩子是皇女。你現在萬事護著她能叫她感激,但是在你大姐姐之後呢?她的身份若是變了,今後哄著她的人多了,你覺得她還會感激你凡事都壓她一頭嗎?”


    李鳳寧張了張嘴,到底沒能立刻反駁出來。


    “你大姐姐說過,若是無疾能有孩子,咱們就好好教養孫女。若不能……”他眼眸一抬,聲音卻輕到隻有李鳳寧才能聽到,“就過繼你的孩子。”


    哢嘰一下。


    整個世界似乎都停滯下來。


    他剛才說什麽?


    過繼……


    她的孩子?


    過繼她的孩子做……做太女?


    雖然眼下“她的孩子”有一個埋在土裏,其他的是影子都沒見一點,李鳳寧卻依舊隻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沒點真實感。


    “若真有那一天,我會把她也出繼了。”鳳後轉開眼眸看向窗外,從眼神到語調都仿佛淡到這是件極其無謂的小事,“無緣皇位的皇女,留在宮裏隻會釀成禍事。”


    第224章 花園遇隨兒


    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一句話就說清了如今赤月的朝堂格局。


    前朝原是按三太九卿分理政務。本朝因人多地廣事務繁雜,便將原來的九卿改為九寺,又另立六部主管細務。原來的九寺因分管的事漸漸被六部拿走,如今還裁撤不得的,大概也隻剩下國子監和大理寺兩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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