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新的舊的,深的淺的,各式各樣的傷痕遍布在他鮮軟柔嫩的肌膚上,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看著也觸目驚心。而骨折的左臂雖然看著骨頭似乎沒有錯位,折斷的地方卻腫脹起來發紫發黑,有一旁肋骨根根分明的胸腹間白嫩皮膚做對比,異常地觸目驚心。


    如果現在有一床被子、一桶熱水,甚至隻是一堆篝火也好,李鳳寧會毫不猶豫地先讓給他用。但是,在這個荒島的石洞裏,顯然什麽東西都沒有。


    李鳳寧看著十四眼睛緊閉的樣子,心裏一軟。


    到底他是為了救她。


    更何況,她把他帶出來,就該把他帶回去。


    於是下一刻,在她褪去同樣濕透的外衣後,她側躺在了少年的身邊,然後將少年冰一樣的身體摟進懷裏,一邊上下摩擦著他的後背臀腿,試圖讓他稍微溫暖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疲憊感漸漸湧上來,就連李鳳寧也忍不住想閉上眼睛的時候,十四慢慢睜開了眼睛。


    那雙艷麗無匹的眸子在最初的剎那是完全的懵懂迷濛,隨後慢慢地清明起來。然後李鳳寧明顯地感覺到懷裏的少年身體一僵。


    李鳳寧已是精疲力盡,隻有下意識的一絲清明還讓她保持著摩擦少年後背取暖的動作,於是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不止沒有立刻退開,反而繼續著因為睏乏而越來越輕柔的動作。


    待到感覺到少年身體僵硬,李鳳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更像是在輕薄他。剎那一個激靈意識再度回籠,但是她要是現在就把人推走,就搞得好像真是她起了色心一樣。於是一時間,就連李鳳寧也尷尬起來。


    “王子說,”反倒是少年先開了口,“靠你太近,我會死。”


    輕輕的仿佛耳語一樣的聲音,令李鳳寧一愕。


    王子……


    多西琿嗎?


    糙原烈日一樣的人,在回想起他的同時,胸臆間就仿佛有一股熱氣湧動。總覺得他如果在的話,大概就狠狠嘲笑她的有勇無謀,嘲笑她把自己弄成自己這副德性。


    隻是,他為什麽對這個解十四說這樣的話?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麽了。”


    在她懷裏的少年抬起頭,對著她微乎其微地彎起了唇。


    那幾乎淺淡到不能稱之為微笑的表情,卻實在隻是一個“微笑”。沒有狼一樣的冰冷睨視,沒有故意裝出來的柔軟怯懦,少年隻是真實地,發自內心地朝她淺淺地笑了一笑。


    第95章 海裏遊


    很久以前,久到十四還沒有殺過人之前,解百憂裏曾經有個男人。


    男人是個很厲害的殺手,厲害到了即使他叛逃之後又被抓回來,主人卻說隻要他肯低頭就能既往不咎的地步。


    然而那個男人卻隻是對著主人冷笑。


    主人恨極,將他關進水牢。


    十天後,他變成了一具腫脹腐爛,散發著惡臭的屍體。


    他無知無覺地漂浮在水麵上的樣子成了十四連續近一個月的惡夢。而從那時開始,他就非常怕水。


    浸在海水裏的雙腳已經被凍得麻木一片,就好像他從來就是沒有腳的一樣。身體不斷浮沉著,時而漫到唇下,時而又退到肩膀。脖頸處如果一直泡在水裏倒還可以忍受,偶爾那麽一瞬露出海麵,冰冷刺骨的風吹在潮濕的脖子上,一瞬間能冷到連氣息都停滯下來。


    唯獨,胸腹間還好。


    十四收緊手臂,讓自己更緊地貼在那個人的背上。


    背著他的人再度遊到一塊礁石邊。她停下來,將身體靠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然後低低地喘息著。


    能死在這個人的身邊,其實也不壞。


    即使看見湖泊都能雙腿發軟的十四,卻在這個人向他伸手拉他跳海的時候,心裏一片平靜。


    “接下來朝哪裏?”背著他在海水裏遊了好久的女人說話聲音很低。


    不是因為怕誰聽到,而是因為她已經累到連大聲說話都做不到了。


    十四伸長脖子,努力讓自己能看得更遠些,然後指了個方向,“那裏。”


    女人有好一會不言不動,仿佛沒有聽到他說什麽似的,然後她右手一推,接著朝他指的方向遊了過去。


    頭越來越重,於是十四隻能把自己的臉貼到她的後頸背上。


    他開始留意她,不是起於第一次的偶遇,而是從第二次安陽城外太液池的畫舫上開始。


    十四討厭自己的臉。


    這張臉不知給他帶來多少邪念和麻煩。第一次殺人是因為這張臉,幾次任務令他重傷瀕死也是因為這張臉。所以他更真切地知道一般女人看見他的臉會有什麽反應,也所以船艙裏當他看見李鳳寧臉上隻有一抹訝然和疑惑時,不由得就上了心。


    而在他第三次誤入她的馬車之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她身邊跟了好久了。


    他不覺得那個梓言如何,卻獨獨對李鳳寧如此疼愛範隨難以釋懷。旁人都說範隨年紀小小就生財有道,怪不得李鳳寧寵愛,而十四卻看得真真切切,外頭眼紅不已的鋪子與銀錢都隻不過是李鳳寧隨手扔給範隨的玩物。


    虧光敗淨了,她也隻會尋更多的塞給那個孩子而已。


    人與人之間,就是那麽天差地遠。同樣十四歲的年紀,有人可以天真無邪,有人就必須刀頭舔血。怨不得天恨不得地,不過是他的命不好罷了。想明白了這點,再次接到任務的時候,十四把那些紊亂微妙的情緒包一包扔到腦後,匆匆奔寧城而來。


    然後,就又見到了她。


    重傷之後醒來,發覺低頭看他的人是她的時候,十四就下意識擺出一副任人魚肉的樣子。隻是從那以後,一點微妙的心思卻始終縈繞不去。


    十歲時發起狠來,活活把個成年女人咬死也不願被人猥褻侮辱了去的他,隻胸口一道尺餘長的口子就真的毫無反抗之力了嗎?


    還是因為當時的那個人……


    是“她”?


    “十四。”女人低聲著說,“說話。”


    思緒似乎越來越遲緩了。以至於她那麽簡單的一句話,他卻用了好長時間才終於理解。


    她是怕他死了嗎?


    十四彎起唇,露出一個朦朧的笑。


    他開始覺得暖和起來了。


    他的身體仍然泡在臘月冰冷的海水裏,突然暖和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開始發燒,就是寒氣入骨讓他產生幻覺。無論哪一種,他都活不長了。


    “嗯……”他低低地應了聲。


    從來沒有人教過他,閑聊的時候該說些什麽,何況他越來越累了。


    以前他就一直覺得,死了也沒有什麽不好。


    他不喜歡殺人,但是除了殺人他什麽都不會。他討厭解百憂,但是除了解百憂,哪裏都不會接受他。


    死了以後就不用殺人,也不用在寒冷髒汙的地方忍飢挨餓隻為一瞬的機會。安安靜靜的,不再有煩惱更不會有痛苦,多好。


    但是現在,他突然就有點不捨得了。


    如果李鳳寧像普通的女人一樣,會喜歡他的臉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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