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朝那人看去,恰好那人也正轉眸看過來。相比起蕭端宜有一種窺探之後被抓住的窘迫,那人卻眸清如水神色如常,倒仿佛與她視線相交的是個小廝傭僕一樣,平平常常地就掠了過去,絲毫不入心的樣子。


    雖然明知對方這樣子才最正常不過,蕭端宜心裏還是一陣別扭。偏他麵上還得做出一副沉靜文雅的樣子,心裏卻怎麽都是不舒服。


    蕭家,乃是安陽世家。有好事者曾細數過,自赤月開國以來朝議時就沒哪一天缺過姓蕭的臣子,後宮之中姓蕭的鳳後有過三位,貴君更是幾乎代代都有。蕭端宜是正室嫡出,他又不像他姐姐那樣需要讀書上進,無論怎麽想,他都該過著無憂無慮的舒心日子。


    事實上卻並不。


    蕭端宜想起自己的事,隻覺胸口一股鬱氣翻騰,連帶著臉色也不好看了。


    起因,在於他周歲抓鬮時發生的事。一個不知哪裏來的相士陡然出現在蕭宅前,留下一句“親緣淺淡棲青梧”的批語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端宜緩緩地吸氣,再慢慢地呼出去。冬日潮濕陰冷的空氣,總算撫平了些許他心裏的焦躁。


    每每想起這句話,外人眼裏俊雅守禮的蕭公子就忍不住泛起最深的惡感。


    神話傳說鳳棲梧桐,所以在以鳳作為帝室象徵的赤月朝裏,棲梧是個不是誰都能用的字眼。何況如今皇宮裏鳳後雖居寢殿便名為“青梧”,這句話更加有了不容錯辨的解釋。


    原本是還好,誰想太女正君所出的那個孩子竟然夭折了。皇帝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其他孫女,那麽所以如果一語成讖,蕭端宜嫁的不是太女就是某個皇女。可等他能嫁人的時候,無論太女還是皇女都必然有了正君。所以蕭端宜隻能是先嫁為側室,在他的妻主登基並且正室亡故或者被廢後,他才能真正地“棲青梧”。


    如此解釋,何止是膈應人?


    先不說蕭家有沒有必要如此糟踐兒子。隻抓鬮那日的確來了不少客人,那相士來得又奇異,保不住便有人會往外傳。一旦落進有心人的耳裏……


    這蕭家是在指望太女正君早點死呢,還是在表達對太女的不滿?


    所以在楚郡王似玩笑又似正經地說起這件事後,蕭明堂就把兒子送到燕州堂妹那裏去“養病”了。


    “但是,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蕭令儀目光坦蕩,毫不掩飾她的憂慮和擔心“如果她們看出你的身份,絕對不會放過你。”


    母親厭惡他,父親討厭他,否則他不會被寄養在堂姨身邊,遠離自己的真正的家足足有千裏。這些認知在蕭端宜能夠理解母親的苦衷之前,令他的整個童年都暗淡無光。所幸姨母和姨父疼他,還有個性格直慡待人熱忱的蕭令儀,才不至把他養成陰暗扭曲的性子。就在他終於接受了自己的處境,終於開始把燕州當成自己的家時,他遇見了那個人。


    蕭端宜垂眸。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謝雲流的情景。那般的風姿儀態,那般的和光同塵,就仿佛皎潔的月光照進永夜的黑暗裏,讓他止不住地目醉神迷。而後的幾年時間過得飛快。待到他笄禮之後,姨父對他說,他不能嫁去謝家。


    蕭端宜轉眸看向離他最遠的那個女人。


    他要嫁的,是魏王的女兒。


    或許從來就沒有任性的資格,或許他心底早已有了預感,蕭端宜記得那個時候他心裏沒有什麽天崩地裂的感覺。他隻是平靜地答應下來,然後恭敬地把姨父送出了他的屋子。隨後時光平平靜靜地像水流一樣從指fèng間滑走,年頭謝雲流娶了夫郎之後,越來越覺得整個生活都窒悶無比的他突然想去安陽看看。


    城門口被人意外撞下護城河,那人既說要賠罪,正好合了蕭端宜不想回蕭家的心思。


    隻是沒想到他雖然不曾刻意打探,卻聽了滿耳朵的“李鳳寧”。青樓久宿不歸,頂撞母親,大鬧科考試場,樁樁件件的如果發生在無關人等身上,也都要讓人皺眉了,特別是在那人名叫“李鳳寧”的時候,蕭端宜更加不喜。


    卻不想,京師安陽這麽大,他竟然還能偶遇她。


    如果不是她自報家門,蕭端宜絕不會想到她是個天家貴胄。相較於蕭令儀那種夏陽般的慡朗,她身上卻是一種仿佛水麵春風的清慡宜人。


    居然不像他想像地那麽差。


    不知不覺中,蕭端宜總覺得鬆了口氣。如果李鳳寧跟李鸞儀一個模樣,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再說,她也過了科考,總算肚子裏也有點墨水。既然聖人和太女都疼她,想必今後日子也不會難過。至於小侍和伎子幾個,誰家沒這些侍候人呢?橫豎他不嫁也得嫁,橫豎他嫁了之後再受委屈也不會有人替他出頭,倒不如想著怎麽把日子過下去。


    而總算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總算覺得自己撫平了心緒的時候,晴天突然再起霹靂。聖人下旨說讓李鳳寧還宗,如今她是五皇女了。


    蕭端宜隻覺一陣茫然。


    那他呢?


    先帝透過賜婚的意思,不過是因為魏王府在寧城,而她姨母也在寧城而已。如今李鳳寧脫出魏王府去,再把他許過去便沒了當初的作用。再加上先帝已崩,如今太女比先帝還疼寵李鳳寧,這樁沒來得及落在紙上的婚事……


    “既然如此,就這麽說定了。”那邊四人似是計議已定,其他三人都看著李鳳寧,“明日我再去酒樓看看。”


    蕭端宜也跟著看向她。


    剎那間隻覺身若飄萍,半天無法自主。隻是無論他再怎麽討厭這種感覺,卻仍然知道,接下來隻怕是全在李鳳寧的心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呃,無業遊民了好幾個月,周一終於開始上班了。因為習慣8點醒結果被迫6點三刻起床,導致我天天處於遊魂狀態……


    等我習慣下,我會恢復更新頻率的。這文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所以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填完的。


    就醬。


    第92章 海路崎


    萬裏無雲的藍天下,煙波浩渺的大海平滑如鏡。冬日難得的太陽,濾走了鹹腥海風裏大部分的寒意。


    一艘老舊的渡船搖搖晃晃地朝著已經成為一長條暗影的碼頭而去。除了近處一座怪石嶙峋的礁石山外,觸目所及之處竟隻剩下漫無邊際的水麵。


    “這就是你說的隱島?”李鳳寧臉色沉下來,幾乎是厲聲喝問,“你有什麽企圖!”


    在巡河署衙裏,與蕭令儀以及一班巡岸衙役商量之後一致認定行文請府衙派兵剿匪並不可行。先不說這隱島本就是燕州太守弄出來的事,即便隻是普通賊寇,惡劣到了需要調兵遣將的地步也就成了地方官履歷上最難看的一筆,直接從戴官帽變成吃牢飯都不無可能。


    如今剩下的路,便隻有渭陽自行解決。此地百姓多有被劫掠,甚至還有親人被殺的,所以照領頭的拾長與伍長說,糾集起一群青壯並非難事。但難就難在,除了賊寇之外誰也沒上過那個隱島。本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了,就算蕭令儀肯擔那個責任領頭,到底心裏沒底。於是李鳳寧自告奮勇,打算假裝成客商,用先看看地方的藉口混上島去。幾個衙役雖覺不妥,卻也無法可想。而蕭令儀許是年輕氣盛的關係,居然第一個同意了。於是李鳳寧又像上一次那樣,先帶著十四再去酒樓,然後輕易說服了小二,約定隔日在過河的渡船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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