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政事堂的堂屋裏。


    三個穿著紫色官袍的老婦在堂中或站或坐。


    看上去最為年輕的那個頭髮也花白了,一雙眼睛卻滿是精光,半點沒有昏聵之像。她坐在椅子上,手裏拿著一本奏摺正在看。也不知看到了什麽,她本來就已經怒氣騰騰的臉色更加難看,“啪”一聲合上重重朝手旁的高幾上一拍,讓高幾上的茶杯跟著一跳。


    “知舟,”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頭髮全白的人,她雖然臉上溝壑縱橫,麵相卻頗為和藹親切,讓人一眼就心生好感,“你又發什麽脾氣。”


    這位被稱為知舟的人,姓喬,名海,表字知舟,乃是正三品的中書令。


    “身為赤月官員,居然為馬奴說話!”剛才拿奏摺拍桌子的喬知舟猛抬頭,“說什麽其情可憫,當速娶之,簡直不知所謂!”


    頭髮全白的才一笑,還沒有開口反倒被站在窗邊的那個搶了先,“廉大人莫要理她。幾十歲的人了,還動不動就暴跳如雷。倒好像她一拍桌子,那起子軟骨頭就知道怕了一樣。”這人說話時臉帶三分笑,說話卻連諷帶刺。


    頭髮全白的廉大人名定,表字安靖,是尚書都省的左僕射。


    “平江你也不要火上澆油了,”頭髮全白的廉定這會脾氣再好,笑容裏也不由帶上了些許無奈,“那些人說的也不無道理。現下,真是不能輕啟戰端。”


    站在窗邊的人姓宋,名沃,表字平江,乃是門下省的侍中。


    “怎麽?”站在窗邊的宋平江收起臉上看似和煦實在譏刺的表情,與頭髮花白的喬知舟對看了一眼,“出了什麽事嗎?”


    “燕州那裏……似有不妥。”


    “燕州……是上個月的大水嗎?”喬知舟收起怒容,想了想才問道。雖然她語氣裏是有些不信的。


    初春的時候,連場暴雨讓朱河的河堤決了幾個口子,沖壞了一些田地。原本就是春季常有的事,政事堂裏這三個老於政事的更加司空見慣,一邊安排人手救水、補堤、撫民,一邊將摺子往上遞。之後按下頭呈報上來的結果看,損失雖然有,但是也不算大。


    “說大水,也算是大水吧。”一向和藹的廉大人也不由苦笑道,“決堤沖壞了官倉的一間倉房,修補的時候發現裏麵的糧食,少得有點多了。”


    她這話一說,整間屋子都靜了下來。


    燕州一直都有赤月糧倉的別稱。其一是因為燕州地處洛川與朱河之間,地勢平坦水源豐富。其二則是因為燕州為赤月三大官倉之一,貯藏著赤月近兩成的官糧。


    無論哪裏的庫房,無論裏頭存著銀子還是糧食,實物大抵總是要比帳麵上要少一些的。但是能讓眼前這人用這樣的表情說出“少得有點多”這種話,隻怕這少的部分已經遮掩不過去了。


    “這個魏王!”喬知舟一頓之後又是滿麵怒容,她用力一拍椅把手,“她在燕州是什麽吃的!”


    “她還能幹什麽?”站在窗邊的宋平江再度開口,麵上毫無表情,聲音裏卻添了幾分陰鬱,“不過就是幹坐著‘總領’罷了。”


    “你們兩個,”廉大人眉頭一皺,壓低聲音道,“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兩人表情同時一凝,剎那間就各自拋開。整個廳堂裏靜了一瞬後,三人表情都回復正常,仿佛剛才那幾句不過是錯覺一樣。


    “倒是聽說魏王家的大丫頭有點意思。”站在窗邊的宋平江轉過身來,走近兩人,然後拿起桌上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前些天忙進忙出的,陛下別真是想拿她抵給馬奴吧?”


    “連你也跟著外頭那起子一起胡說,”廉大人表情輕鬆了許多,笑說,“陛下是不是真心疼她,別人不知道我們幾個還不知道嗎?她也就是不如當年的太女了,其他人哪裏及得上她。”


    “不過是個毛丫頭罷了。”喬知舟眉頭一皺,不以為然。


    “說實話,我看她倒真比她娘要強上幾分。”宋平江說,“上回在勤誨齋前看見她,規規矩矩地對我行禮問好。”


    “你是堂堂正三品的侍中,就算太女也要給你三分麵子,她一個親王之女行禮又如何。”喬知舟繼續不以為然。


    “你看那幾個皇女如何,看那個幾個在京的親王世女如何?”宋平江開始不依不饒了,“到底是殷大人教出來的孩子,自是與別人不同。再說,那年的科考要不是有她……”


    “平江,你又扯遠了。”廉大人假咳一聲,製止了宋平江的話頭,“聽說陛下把馹落王子的事都交予她去辦,可見是極信她的。”


    “也要辦得成才好。”喬知舟幹巴巴地說。


    “成不成的,”宋平江笑道,“她一個孩子,連冠禮都沒有行過,就算做了點什麽出格的事又有什麽關係。


    她這麽一說,房裏另外兩人都一臉了悟。


    “這麽說來,她不是……”喬知舟雖然沒有說下去,表情裏卻露出點可憐的意思。


    “誰說的。”一臉和藹的廉大人微笑起來,“一點小事也如此賣力搏命,不是更招人疼麽?”


    “也是。”略一怔愣後,喬知舟點了點頭。


    “真是,不能拿她當孩子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怎麽覺得我越來越詞不達意了呢


    第25章 月下


    他從來就不是個正常的男人。


    有哪個馹落男人會想從東人那裏學習如何預測牧糙的長勢呢?所以在一段就算女人聽了都勃然變色的威脅之後,也隻有他才會覺得一股暖到心底的甜意。


    不是嗎?


    整個馹落都知道他父親曾經被劫走九個多月,整個馹落也都知道他應該不是母親的親子。在馹落,搶回來的男人就跟劫掠得來的牛羊一樣是值得誇耀的功勳。所以任何一個馹落女人都不會理解這在赤月是必須遮掩的醜事,也所以李鳳寧能輕易地從任何一個侍衛,或者任何一個去過馹落的商人那裏得到證言。


    李鳳寧隻要在朝堂上把這個事實說出來,那麽再畏縮膽小的大臣,也不能替他說好話。赤月皇帝即使不願意開戰,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因為把一個野種當做王子求嫁赤月,早已經是明晃晃地“羞辱赤月”了。


    那個時候,他能完完整整地離開安陽,都已經算是萬幸的了吧?


    但是,她沒有。


    多西琿閉上眼睛,仰起脖子,稍稍探出欄杆,將身體更多地送進微涼的又充滿糙木清香的夜風裏。


    她隻是讓人過來傳了話。她隻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她在告訴他,不到萬不得已,她對他不會把事情做絕。


    如此溫柔繾綣,如此……


    “殿下真是好興致。”


    他一怔,睜開眼睛朝下看。


    舍館占了老大一塊地麵,自然也有亭台樓閣。半人高的假山半掩在花樹中,假山上還有一座小巧的涼亭。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花園涼亭裏,而那個人居然就站在假山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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