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慈第一次接觸薛青瀾,就覺得這孩子根骨絕佳,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他走了大半個中原,還從沒有見過比他更有天賦的人。而這樣的美玉正藏在石胚中,尚且無人發覺,他當然要用盡一切手段把他抓回去做藥材。隻是薛慈沒有預料到,他看中的並非寶劍,而是一把噬主的妖刀。“我那時候想,早晚都是死,那何不讓薛慈跟我一道去死算了,免得他再去禍害別人,所以就砍了那老東西。”聞衡默不做聲地聽他說著,手指順著後頸摸到頸側,在兩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傷疤輕輕摩挲。薛青瀾被他摸得有點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像是更深地往聞衡懷中藏去:“等我提著刀摸到地下石室,想順便帶著方無咎一起解脫時,她卻告訴我,隻要我肯幫她找方淳報仇,她願意用自己的血幫我把體內寄生的冰翅蟲引出來。”薛青瀾當時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方無咎的話無異於絕境中的一線生機。因為他心中尚有一個放不下的人,哪怕隻能再看他一眼,薛青瀾也願意拿命去搏這最後一眼。“現在想想,殺薛慈還真是殺對了。”薛青瀾被聞衡勒得有點疼,又不敢掙動,故作輕鬆地道:“殺了他之後否極泰來,我在垂星宗站穩了腳,還找回了你,到如今馮抱一方淳都死幹淨了,方無咎複仇大計已成,隻剩下最後一步——”“你們有幾成把握能成功?”聞衡簡直不敢細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隻囫圇聽個大概,沉聲問道,“這裏呢?這裏又是怎麽回事?”薛青瀾故意略去前一個問題,隻回答了後麵一個,輕描淡寫地道:“不是什麽大傷,以前也說過,薛慈不是為秦陵配製了一副可以增強內力的靈藥麽?我的血也是其中的一味藥材。”聞衡穩重了這麽多年,頭一次生出想刨了別人墳頭、將死人挫骨揚灰的念頭,他收緊了手臂,一句話像是從嗓子眼裏生擠出來的:“如果失敗了……會怎麽樣?”相比於聞衡的焦灼,薛青瀾此刻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懷。他怨恨過、掙紮過、自暴自棄過,最終選擇蟄伏隱忍,咬牙拚盡了全力。走到了這一步,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會成功,天意難測,對誰來說都一樣,薛青瀾也隻能放手,將命運交回給命運裁斷。可他不能對聞衡這樣說。“不會怎麽樣,”薛青瀾從聞衡懷中掙脫出來,雙手微微使力,按住他的肩頭,不容置疑地道:“衡哥,方無咎離死隻差一步,也被薛慈救了回來,我這毒縱使不治,也還有三年可活,你當初許諾過要帶我遍尋天下名醫,咱們的運氣再差,難道還能差過薛慈嗎?”聞衡平生從未生出如此迫切的恐懼,恨不得立刻把薛青瀾抱起來藏好,一輩子不給別人看;可薛青瀾的話又把他死死釘在原地,就像七年前他無意間拉回了聞衡求死的念頭,無論是稚拙的阿雀還是堅決的薛青瀾,這份信任始終未曾改易,像一根骨頭,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撐起他搖搖欲墜的理智。“我——”恰在此時,司馬秋推門而出,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場麵一般低垂著視線,客客氣氣地道:“薛護法,宗……大小姐有請。”聞衡陡然一激靈,一把攥住了薛青瀾的手,皺著眉道:“我陪你去。”司馬秋還是那副愁苦相,好像很為難似地道:“聞少俠見諒,此乃垂星宗家事,還請外人回避。”“沒事,”薛青瀾示意聞衡一起走,道,“他不是外人。”入得室內,方無咎已毫不見外地占據一邊側間,作為垂星宗臨時議事之所。也許是與人世隔絕太久,她的目光非常冷漠,在聞、薛兩人身上逡巡了一遭,但並沒有要將聞衡排斥在外的意思。等人都來齊站定,她淡淡地開腔道:“今日叛徒方淳伏誅,諸位撥亂反正,有功於本宗,待回到陸危山後,宗主當論功行賞。”她是前任宗主的親女兒,又親手了結了方淳,由她來接任垂星宗宗主,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眾護法默認了她自立宗主,皆躬身齊聲道:“多謝宗主。”孰料方無咎卻道:“我體衰多病,恐怕年壽不永,不堪勝此重任。薛青瀾得我親傳武藝,又為本宗掃平叛逆,此役之中當居首功,回山後便由他接任宗主之位,爾等需盡心輔佐,不得有違。”司馬秋等人心中均是重重一沉,未等他們表態,薛青瀾先上前一步,辭謝道:“屬下已決意隨聞公子浪跡江湖,不再插手中原武林紛爭,宗主厚愛,恕難從命,還請宗主三思。”方無咎抬眼一瞥聞衡,似乎在向他求證。聞衡點了點頭,方無咎想了一想,道:“那也罷了,司馬秋、梅自寒兩位護法姑且暫代宗主處理宗內事務,一年內要從本宗選出一位心性武功都上佳的人才,另立新宗主。薛護法代我在旁監察,若有人敢不走正路、玩弄陰謀,你就親手送他下去見方淳。”她這已經算是退讓了一大步,薛青瀾不好再推辭,隻得道:“屬下遵命。”方無咎又交代了幾句別的事,隨後遣散垂星宗諸人,隻留下薛青瀾和聞衡在房內。她獨踞床榻一側,盤膝坐定,舉手招呼薛青瀾過來:“我從前答應過你,隻要大仇得報,就幫你引出體內的冰翅蟲,如今方淳已除,我別無遺憾,這些年欠下你的帳,也到了該還的時候。”又對聞衡道:“既然他信任你,就請你留在此處護法,不要叫外人闖進來。”說罷她用奇長的指甲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劃,鮮血迅速自傷口湧出,流進微合的掌心之中。她的血色跟別人不同,泛著不祥的黑紫,薛青瀾亦如法炮製,將手腕劃開一道傷口,平伸過去,虛懸在方無咎手掌上方一寸之處。他們兩個動作一個比一個快,聞衡還沒完全做好準備,血已經湧出來了。很快,薛青瀾的額角開始滲出細密冷汗,臉色漸轉蒼白,那冰翅蟲被萬蛛血強行喚醒,開始沿著血脈朝手腕傷口遊去。它寄居在薛青瀾心脈裏,隨便一動對於薛青瀾而言都是鑽心剜骨的劇痛,但為了不驚擾那倒黴蟲子,薛青瀾必須保持一動不動,聞衡更不敢上手去扶,隻能焦灼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的頭上冷汗和腕上鮮血幾乎以同樣的速度流淌下來,兩人手腕相交之處,一大灘血跡正飛快地擴張蔓延開來。冰翅蟲細小透明,混在血裏落下來的時候聞衡完全沒注意到。他隻看見薛青瀾仿佛一下子被抽幹力氣,雙目緊閉,直挺挺地向後栽倒。聞衡一個箭步衝上去將人接在懷裏,飛快地撕下一條衣襟將他手腕上的傷口裹住,纏繞間不免要碰到薛青瀾的手,那溫度涼得甚至不像個活人。聞衡試著叫他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回應。許是看出了他的失措,方無咎在旁邊幽幽地道:“他體內尚有些餘毒未清,不過不要緊,這孩子根骨底子好,將養幾天自會醒來。”聞衡這才有空抬頭看了她一眼,方無咎卻專心地盯著掌心的冰翅蟲。它吸飽了毒/血,從晶瑩透明變成一種流光溢彩的銀色,方無咎驀地用力一攥,一記極細微的爆裂聲從掌中傳出,她攤開五指,那蟲子已經碎成了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銀色粉末。早在她托付垂星宗眾人時,聞衡就有了預感,眼下見她親手捏爆冰翅蟲,那點猜想終於得到驗證。他起先對方無咎並無好感,畢竟是為了救她薛慈才抓了薛青瀾去做藥人,但方無咎先是引血救人,又親手毀掉了可以救她性命的靈藥,倒讓聞衡對她有了些改觀,低聲致謝道:“多謝前輩高義。”“不必謝我。我這條命原本就是薛慈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方無咎輕輕地道,“你小時候沒看過話本子麽?了卻執念卻還貪戀人間的孤魂野鬼,妄圖改命還陽,最後都是要遭天譴的。”她做了二十多年無知無覺的遊魂,總算可以解脫了。畢竟她的一生,早在看話本吃點心、呼朋引伴間或向爹娘撒嬌的青春年華時,就該結束了。一月時光匆匆而過。慶王府重新修繕清掃過後,恢複了幾分昔日光彩。前些日子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多是些年輕的江湖俠士,偶爾還有宮中出來的輕騎;沒過多久,慶王冤案平反的消息傳遍京城,登門拜訪的人馬驟然增多,把王府門前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可慶王府好像並沒有重新在京城立足的打算,最終各路貴戚誰也沒能踏進王府的大門,甚至連個傳話的家將門房都沒能見著。再後來,又過了半個月,新年將至,王府門前漸漸冷落下來,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無人問津時的樣子。不過府內卻大有不同——雖然隻有兩個主人住在這裏,其中一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來,但另一位主人已經買空了一條街的紅布,將王府內妝點得有如新婚當日,寂靜中也透著一股喜氣洋洋。聞衡還在等薛青瀾醒過來。薛青瀾像是要把他一輩子欠的覺都補回來,方無咎說他養幾天就會好,然而一個月過去,聞衡請遍了京城名醫,來看診的都說除了體虛沒什麽大毛病,可薛青瀾就是無論如何也叫不醒。聞衡從最初的恐慌焦急,到後來被迫習以為常,一生的耐心全用在了此處。他守著這一屋子的紅,有時會感覺自己好像織了一個巨大的繭,在這個繭裏,時光永遠凝固不前,隻有當沉睡的人睜開雙眼,這一方天地才會重新活過來。臘月過去,新年過去,等到元夕時,庭院裏樹梢上纏的紅綢已經被一場接一場的大雪洗得略微褪色,不複鮮亮。聞衡仔細地把一盞花燈掛在窗子上,一邊理順四角流蘇,一邊對榻上的薛青瀾絮叨:“原本想等你醒過來,就帶你去看京城的花燈,錯過今夜,看來隻能等明年了。”夜風送來隱約的歌吹笑語,鮮紅流蘇在風裏四散飛揚,聞衡側耳聽了一會兒,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悵然,繼續自言自語道:“看在過節的份上,讓你聽一會兒熱鬧,不過隻有一會兒,小心吹風著涼,等你醒了,再——”“衡哥……”一個比風聲還低的虛弱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卻比震耳欲聾的鞭炮還靈,炸得聞衡手下陡然失去分寸,“喀嚓”掰斷了一塊窗欞。他愕然轉身飛撲至床邊,對上了一雙彎起的笑眼。“衡哥,”薛青瀾望著他憔悴的臉,輕輕地說,“我把阿雀還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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