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宿遊風朗聲笑道:“不錯!多年未見,不想你竟還記得我,可見人不能做虧心事,否則半夜容易撞見鬼。”聞衡一劍斬開方無咎手中的精鋼細索,兩人纏鬥在一處,他還忙裏偷閑地糾正道:“師父慎言,哪有人說自己是鬼的?”當年被昆侖步虛宮追殺的經曆簡直是馮抱一畢生的噩夢,他久居大內,過了許多年風平浪靜的日子,幾乎以為步虛宮已經忘記了他,誰知此時驟然與宿遊風撞了臉對臉,所受的驚嚇與衝擊難以言表,再難維持平靜表情,神色猙獰得近於惡鬼,嘶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宿遊風的內力排山倒海一般地推去,那架勢明顯是要將他立斃於掌下,嘴上卻雲淡風輕地答道:“受人之托,拜你所賜。”當初他奉命追緝馮抱一,叫他斷去一臂,從此被逐出步虛宮,流落江湖,成了個蓬頭垢麵的乞丐。宿遊風用了好幾年才適應了隻有左臂的生活,那時不是沒動過報仇的念頭,可惜馮抱一早已銷聲匿跡,無處可尋;而等他再度露出形跡時,此人已搖身一變,成了深得皇帝信重的內衛,身邊不乏武功高手。宿遊風斷臂後實力大不如前,單挑馮抱一尚且勝算不大,又怎麽能打得過九個大內高手?他這人雖看起來不修邊幅、瘋瘋癲癲,但心裏其實很有數,並非一味衝動莽撞之輩。於是宿遊風此後便隱身於市井之中,一麵監視馮抱一,一麵韜光養晦,為自己挑選合適的徒弟,以冀血債血償,能在有生之年親手向馮抱一複仇。誰知道他否極泰來,走了大運:徒弟收得太好了,不用他費一點心,聞衡就順順當當地把馮抱一推到了他眼前。第107章 仇讎從馮抱一猝然發難到宿遊風神兵天降, 短不過片時,屋簷上那四個人已經兩兩捉對打了起來。月光再亮也終究有限,更別說這四個大高手身法何其敏捷, 拳風劍影往來飄忽, 周邊張弓待射的黑甲禁軍實在難以分清敵我, 腦袋跟著箭尖一起來回上下地轉動,終於把自己繞暈了。四雲平低聲問身旁同僚:“咱們上不上?”陸清鍾負手佇立,不知想起了什麽,正在走神, 忽地被他這句問話拉回了現實,有點悵然地答道:“上吧。”當年他在保安寺下黑手殺了慧通住持, 雖然不光彩, 但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他。陸清鍾一直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但命運無常,該來的躲不掉, 誰能想到時隔七年之久,聞衡竟還有卷土重來的一天呢?四雲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有什麽好消沉的,正待開口,他們身後不那麽寂靜的夜色中忽然炸開一道破風清嘯, 柔韌長鞭橫掃出去, 當場將頭一排禁軍抽得人仰馬翻;一記重拳挾著勁風而來,直撲陸清鍾後腦。虧得他反應還算迅速,飛身向前撲出,令那拳風擦著他頭頂而過,打了個空,同時回手還了一掌“亂石穿空”, 這一動一躍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勉強給他掙出了一絲喘息之機,站穩腳步轉過身來。四雲平驟見同僚遇襲,當即要上前相助,隻是他尚未來得及拔劍,一道青湛湛的劍影便從半空斬落,那劍勢瀟灑淩厲至極,唰地刺向他右肩“肩井穴”,逼得四雲平不得不後跳閃躲,與陸清鍾拉開了數步的距離。兩大高手頃刻之間被人為地分割開來,別處亦不例外,這群人就像是黑夜裏突然現形的精魅,來得悄無聲息,人數不多,出手卻極快極狠,仿佛早已演練過一遭,將內衛和垂星宗高手一一拖住。禁軍一是被這群忽然衝出的人嚇懵了,二也是馮抱一分身乏術,眾人群龍無首,不敢貿然衝上前去亂砍,因此承香殿前看似是包圍重重,實則已成了一盤散沙。混戰之中,劫持聞九的白衣書生被人無聲無息地一劍掀開,聞九腳底拌蒜,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倒,另一個人替他解開被封的穴道,順口感歎道:“以德報怨,我可真是個大好人啊。”聞九被製之前與馮抱一動了手,受了點內傷,乍一解穴,血氣止不住地上湧。他正陣陣發暈,聽了這話,忍不住眯眼看向那人,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居然真叫他從那副英俊相貌裏端詳出幾分眼熟來。“是你?”溫長卿大度地攙了他一把,免得他站不穩,嘴上揶揄道:“喲,大人居然還記得我這階下囚?真是叫人受寵若驚。”聞九聽著覺得不像什麽好話,沒有接茬。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翻湧的血腥味,但聞金鐵相交之聲錚錚不絕,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二人激戰正酣,使劍的劍法沉穩古樸,看似鈍拙,實藏機變,與那垂星宗的白衣書生難分高下,各不相讓。他心中大感驚異,不由得低聲問道:“那一位是……?”溫長卿答道:“是我師兄,廖長星。”聞九先前聽聞衡說早有防備,還心有懷疑,當他是虛虛實實地詐馮抱一,如今親眼看見援兵,心中一塊大石才終於穩穩當當地落了地,慢慢地長舒一口氣。他被馮抱一捉住時,曾真心實意地覺得他們要玩完了。他關心則亂,對馮抱一謀害太子這件事深信不疑,當時聞衡看起來也被他說動,答應將身邊得用的人手分派出去保護太子。是以今夜進宮,他以為聞衡頂多隻會帶兩三個幫手,從聞衡往日的行事作風看,人選應當就是範揚和鹿鳴鏢局的幾個親信。若隻來這麽幾個人,還不夠禁軍塞牙縫的,幸虧聞衡留了個心眼,沒真中了馮抱一的圈套,否則他們兩個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說不定得把小命交代在這裏。廖長星、溫長卿、聶影、龍境這些人與聞衡共曆患難,肯在蘅蕪山為他出頭,又是各門派的精英翹楚,有他們在,戰局立刻從一邊倒變成了雙方僵持不下。聶影甩開金鞭,鞭稍如靈蛇出洞,纏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名禁軍首領。那男人被勒得雙眼暴突,口中“啊啊”亂喊,叫聶影活活從人堆裏扯了出來,拿刀架著脖子,在他耳邊威脅道:“叫他們放下弓箭,後退十步,快!”那禁軍首領是個頗富態的中年胖子,一看便知養尊處優,不是敢和聶影魚死網破的硬骨頭。他常年生活在馮抱一等人的威壓之下,對這幫動輒大打出手的武瘋子十分畏懼,聽了這話,嚇得眼一閉嘴一張,當即扯著嗓子痛嚎起來。馮抱一在宿遊風密集如暴風驟雨般的攻勢當中抽空往外瞥了一眼,見此情形,登時怒喝道:“不許退!放箭!”本來蠢蠢欲動準備後退的軍士叫他這一喝,又有些猶豫,一時在原地停住了。此時隻聽一旁有人道:“你們是朝廷的禁軍,還是他馮抱一一個人的手下?無令擅動已是潑天大罪,事到臨頭還不知悔改,今日馮抱一造反,你們也打算來日跟著他一起上斷頭台嗎?!”聞九掙開溫長卿的攙扶,冷冷地掃視過諸人,厲聲斥道:“陛下尚在宮中,豈容爾等放肆,都給我退下!”除卻身陷劇鬥無暇分神的幾個人外,餘者皆被他石破天驚的一吼給喝住了。按理說外麵這麽大動靜,承香殿內早該被驚動,可不知為什麽,卻一直沒見有人出來通傳,顯然皇帝並不打算給馮抱一撐腰,說不定還隱隱有些坐山觀虎鬥的意思。而從幾人剛才的交談之中,又透露了聞九其實是太子的人,他既是內衛之一,又有這層身份,說出來的話竟也有幾分管用,禁軍果然偃旗息鼓,雖沒有徹底退去,但也不舉著弓箭瞄準,隨時準備射殺這些深夜闖宮的刺客了這下庭院中的打鬥徹底成了高手爭鋒,馮抱一尚且能沉得住氣,隻是麵色凝重,眉宇間的皺紋仿佛又深了幾許。他被宿遊風逼得極緊,稍一分神就有性命之憂,已無暇再去發號施令、重整包圍,不得不全神貫注地與宿遊風拆招。兩人交手過處,當真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瓦片四濺亂飛,碎石能把所有來拉架的人都打成篩子。反觀那邊聞衡與方無咎,則又是另一個極端——兩道身影輕盈得像是飛鳥競逐,然而凶險絕不輸於旁人。垂星宗功法向來以詭譎多變著稱,由方無咎使出,又平添一分飄忽陰柔。她的武器非刀非劍,而是藏在袖中數根極柔韌的弦刃,那弦刃比琴弦還細些,看起來仿佛是脆弱易斷,可是一旦被纏住,輕輕一扯就能把人一條胳膊連骨帶肉地切下來。她這“柔絲千變”的功夫聞衡還是頭一回見,應當是出自西極湖地宮,他頃刻之間也難以想出破解之法,隻能耐著性子同方無咎周旋。昏茫黑夜之中,弦刃直如隱形,隻偶爾閃過一抹極細的寒光。聞衡先時屏息注目,拿出十分的心神捕捉這些蛛絲般的凶器,可並沒有多大用處,好幾次還險些被劃破了相。這麽強撐著與方無咎過了幾十招,他漸漸察覺出雙眼酸澀疲憊,眼眶蓄起淚水,稍一眨動,便將視線蒙住,看什麽都帶著重影,幾乎到了不能視物的地步。聞衡心裏暗道不妙,幸好他雖看不清,但感覺還在,能聽出弦刃穿空時的細微聲響,下意識地向左揮劍,一劍蕩開了刺向他眉心的細刃。方無咎沒留意到這個細節,聞衡卻驀地微微一怔,隨即心念電轉,猛然間悟得了破解之道。既然無論如何都看不見,他幹脆閉上眼睛,手中長劍圓轉如風,劃出近似滿月的弧度,霎那間四麵八方激射而來的弦刃與劍身錚然相交,但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餘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周圍鋪開,方無咎被他劍上內力震得五指發麻,飛散的弦刃將她自己的虎口豁開一道小傷口,鮮血沿著掌紋一直流到掌緣,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飛揚的裙擺上。精致妝容也救不了她的猙獰神色,方無咎被一招逼退,顯然怒極,嗤地冷笑一聲,恨恨地道:“你這混賬!”話音未落,八條弦刃宛如一張大網,從左右兩側卷向聞衡,迫使他不得不回劍抵擋,同時右足繡鞋尖上的寶石花中倏然閃出一枚三寸長的短刺,方無咎趁著聞衡尚未睜眼,照著他的脖頸就是旋身一踢!隻聽“嗡”地一聲破風震顫,青影乍現,寒刃當空劈落,某一瞬間,雪亮刀身上映出那人含霜似的眉眼。從天而降的第一刀截住了方無咎的攻勢,第二刀回手上挑,“斷水”不愧為削鐵如泥的名刀,當場將那三寸短刺削掉半截。尖頭打著旋兒飛出去,“鏗”地一下釘進了承香殿廊下的立柱中。方無咎淩空後躍,落在二人幾步開外,她右腿還因方才那一刀而隱隱發麻,站立時稍有些不穩。她貴為一宗之主,罕逢敵手,許多年沒有如此狼狽過,此時恨得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連說話都仿佛是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薛、青、瀾。”薛青瀾擋在聞衡身前,出現得無聲無息,時機卻剛剛好。他朝方無咎點了下頭算作致意,隨後淡聲對聞衡道:“衡哥,這裏交給我。”聞衡眼睛還沒恢複,隻看得到一個朦朧的輪廓:“你怎麽……”“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看來是等不及要跟這混帳一起死了。”方無咎語氣冰冷,聽起來像是嘲諷,可任誰都不能忽視她話中那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她抬高聲音說道:“為了區區一個男人,不惜背叛本座、背叛垂星宗,怪我當初看錯了你,竟把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留在了垂星宗。”薛青瀾非但不惱,還順著她的話讚同道:“早年間引狼入室,現在才想起後悔,可惜已經晚了。”方無咎定定地注視著他,手按在腕間的弦刃上,殺氣森然地道:“後悔是晚了……可是殺叛徒這種事,無論什麽時候動手,永遠都不嫌晚。”忽然間,她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低低附和道:“不錯。叛徒該殺,不但要將他千刀萬剮,最好還叫他身敗名裂,被天下人唾罵。”那是個女人的聲音,輕而沙啞,有種飄忽的意味,但它同時又含著極為濃烈的怨毒,仿佛午夜裏前來索命的冤魂,冷不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方無咎猝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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