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瀾脫身不得,索性也就不躲了。他十分寬心地放鬆了肩背,把全身重量交在聞衡手上,扶著他的肩頭懶懶道:“不打緊,過幾天就養回來了。”又忽然想起什麽,抿嘴看向聞衡,問道:“衡哥,你做了純鈞派長老,該不會又要住回越影山上去吧?”聞衡不置可否,笑著反問道:“怎麽,擔心我趕你走?”薛青瀾一聽他的這語氣就知道自己多餘擔心,心滿意足地道:“我知道以你的為人,斷然做不出那種事。”聞衡睨了他一眼,涼涼地道:“小沒良心,甜言蜜語的哄誰呢?”薛青瀾便笑著伸手環住他脖頸,腰背塌下去,舒舒服服地趴進聞衡懷裏,試圖用這種方法來蒙混過關:“一月未見,真不愧是做了長老的人,越發有威儀了。”他這麽生捧,聞衡自然要真威嚴一次給他看看,肅容道:“青瀾,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不要瞞著我。”薛青瀾不疑有他,“嗯”了一聲,道:“什麽事?”聞衡道:“薛慈給秦陵煉藥、為他提升武功的事,你知道多少?”落下的尾音宛如一記重錘,頃刻將懷中人砸成了一塊僵硬鐵板。薛青瀾甚至連呼吸都凝滯了片刻,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低聲問:“你……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聞衡把他的反應都看在眼裏,一手貼著他後心口慢慢地揉,一邊溫言低語地安慰道:“小傻子,在我跟前你還怕什麽?又不是要罵你,你把玉泉峰上上下下都打過一遍那個囂張勁兒呢?”薛青瀾大概也是被他驟然提起往事嚇了一跳,被安撫著漸漸放鬆下來,他直起身來看著聞衡,皺眉問:“此事極為隱秘,自薛慈死後應當無人知曉,秦陵必然不會主動提起,你是怎麽知道的?”聞衡打定主意要得知真相,耐心地將玉泉峰上與廖長星的交談給他重複了一遍,薛青瀾凝神聽完,真情實感地歎道:“收徒弟收到兩個人精,這是造了多大的孽。看來就算薛慈不死,秦陵那道貌岸然的東西也遲早要被他親徒弟連根拔起。”聞衡在他腰側輕抽了一巴掌,失笑道:“拍馬屁也不會放過你,說著正事呢,別東拉西扯的。”薛青瀾蒙混過關不成,又實在不愛說這些鬧心事,懨懨道:“沒甚可說,無非是薛慈用了點邪門路子,練了些見鬼的丹藥,拿來哄騙秦陵那看似精明實則愚蠢的倒黴蛋。我以前武功平平,打不過他,看他做虧心事也隻敢怒不敢言,後來遇見你,內功逐漸有了些起色……就殺了他,另投了垂星宗。”他說的太過簡略,可聞衡還是在其中聽出了一點端倪,追問道:“薛慈做下的這些事,至少能追溯到十幾年前,受他毒害的難道隻有秦陵一個人嗎?”薛青瀾搖了搖頭,篤定道:“衡哥放心,他那藥雖厲害,可也有許多不足,光藥材一項就耗費極大,能供應一個秦陵已是極限,再沒害過其他人了。”“我不是問這個,青瀾。”聞衡忽然正色,皺眉沉聲道,“我是在問你,有沒有被他害過?”薛青瀾驀然一怔。他忽然明白了聞衡為什麽不肯放開他,原來不僅僅是戲謔嬉鬧,還是怕他避而不答、心生畏懼,又像司幽山重逢那次一樣跑掉。聞衡一向摸他的脈摸得很準,清楚他最怕什麽,因此才毫無避忌地向他敞開了懷抱,隻有讓他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拋下,嚴絲合縫的蚌才會慎之又慎地打開一道小口,吐露一點在心口磨礪良久的真相。聞衡眼前一暗,肩上一沉,被薛青瀾傾身壓下來抱住了,幾縷長發被這陣小風拂起,柔軟地擦過他的側臉,像是那人不肯宣之於口的示弱,和無聲卻深重的信賴。聞衡一手環著他的腰,一手撫過他背後垂落的、羽緞般光滑未束的長發,動作鎮定而輕柔,心髒卻不自覺地越跳越快,像是預感到了他即將出口的答案,但又隱約懼怕他說出那個答案。薛青瀾伏在他肩頭,仗著聞衡看不見,隔著衣料在他頸側輕輕親了一下,低聲道:“畢竟是我親手了結了薛慈,我若說沒有,你大概不會信我。”與此同時,聞衡也仗著他看不見,垂頭在薛青瀾發頂親了親,沉聲道:“說實話。”“實話就是在秦陵這件事上,他雖害過我,但隻是取了一點血,來給他那個遭瘟的邪藥做藥引子,實在不算什麽深仇大恨。”薛青瀾道,“你記得嗎,咱們搬到別院那一晚,我頸上有兩個小傷口,騙你說是蟲子咬的,你還給了我一瓶貴得嚇死人的傷藥。”他說起越影山舊事,聲音不自覺帶上兩分笑意,很懷念似地道:“那時我正憎恨薛慈,又反抗不了他,每日裏渾渾噩噩,看誰都不順眼,沒想到竟然會遇見你。”“遇到我又如何?”聞衡壓著眉頭,“我沒聽你說過一個字,更沒能將你從薛慈手中救出來,甚至不知道你那時——”“噓。”薛青瀾直起身,冰涼的指尖抵住聞衡微啟的唇,止住了他的未竟之言,認真地說,“衡哥,你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低低笑了一聲,突然使壞,伸手摸到聞衡後腦,拆掉了他束發的銀環,鴉黑長發頃刻四散如流水,從兩鬢垂落下來,輕而易舉地柔化了他略顯冷峻的輪廓。薛青瀾含笑仔細端詳他,隻覺得聞衡此刻的麵容俊美又認真,風華更勝往昔,那令人心折的溫柔卻一如初見。無論是弑師叛逃、跋涉千裏,還是忍受常人難以承受的蝕骨之痛,隻要讓這雙眼眸中能一直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他所經曆的一切,便都不以為苦——“我小時候就被薛慈帶離了父母身邊,恨他殺他是因為這個,與他和秦陵的勾當沒有多少幹係。聞衡忽然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四年前,是我沒有遵守約定去接你,所以你逼不得已隻能自己動手,才逃離了宜蘇山那片苦海。”薛青瀾一怔,旋即道:“衡哥,這不是你的錯,我真的沒事,你也不要太緊張了。”“青瀾,你跟我說實話,”聞衡道,“你身上的寒邪是怎麽來的?這事究竟與薛慈有沒有關係?”薛青瀾苦笑道:“天生的,遇見他之前就是如此,要不是這種體質,薛慈何以在千萬人之中單單選中我做徒弟?不過你放心,我知道厲害,一直在想法子尋醫求藥,說不定哪天就有轉機了。再說現在有你,已經比先前好了很多了。”聞衡似乎還是半信半疑,但沒有追問不休,換了個話頭:“顧太師叔臨終前交代我,說可以帶你去曠雪湖求醫……”“顧垂芳?”薛青瀾奇道,“他怎麽還惦記著我?這都過去多少年了。”聞衡猜想或許是當年他們以師兄弟相稱,令顧垂芳想起了他和鄭廉的情誼,所以才好心提點了一句。但方才剛說完顧垂芳是斷袖,此時提起這個似乎不大合適,於是一筆帶過,隻問道:“你這些年有沒有去過曠雪湖?”薛青瀾平靜地凝視著他,似乎是想強作笑顏,但末了還是沒能繃住,輕聲一歎,道:“衡哥,你大概不知道,薛慈正是曠雪湖無色穀神針薛家的唯一傳人。早在三十年前,薛家就已經滿門覆滅了。”作者有話要說:  要出門吃個飯,還剩兩章沒有改完,晚一點會發出來,抱歉第83章 同醉聞衡驚道:“這又是怎麽一回事?”薛青瀾思索片刻, 道:“我也是僅從薛慈那裏聽過隻言片語,不曾詳細了解內情,但要說曠雪湖的名醫, 隻有無色穀神針薛家, 錯不了的。”聞衡神色霎時凝重起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索該如何說服薛青瀾, 帶他去求醫治病,卻偏偏忘了顧垂芳是個在地底幽居三十年的老人,江湖多變,他記憶中的人物事, 如今恐怕早都變了模樣,這條路根本是走不通的。“好了。”薛青瀾見聞衡臉色不好, 故意抬手在他緊蹙的眉心按了一按, 道,“別皺眉了。原來你今日怪嚇人的,是因為心中惦記著這件事?我自己的身體, 我心裏有數,這麽多年不都好好地過來了?以後再慢慢想辦法調養醫治,有的是時間。”聞衡甚少見他如此篤定堅持,看薛青瀾確實不像是說瞎話糊弄他的樣子,他再不依不饒地尋根究底, 隻怕薛青瀾就要逆反了, 因此臉色稍緩,鬆開眉頭,道:“罷了,我就當你知道輕重,不會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薛青瀾一口答應道:“自然。再說除了睡不好覺,這病平時也礙不著什麽, 如今有你在,更加不怕了。”聞衡耳中仍時而回蕩著顧垂芳臨終前那句“不是壽永之兆”,但不便說出來給薛青瀾添堵,於是就著他先前的話,輕輕揭過了這一節:“該怕的時候偏膽子大,不該怕的時候慫得比誰都快,我今日何曾有異樣?你自己專會惹人生氣,還要怪我態度嚇人。”薛青瀾理直氣壯地道:“我不過心急了些,心急不也是為了見你麽……算了,還掰扯這些做什麽,我困得很,你行行好,先給我睡一會兒罷。”他扭過頭去掩口打了個小嗬欠,一臉困頓地伏在聞衡肩上,像個從大雨裏撿回來的貓,濕淋淋的時候看著可憐,擦幹烘暖了就會恢複蓬鬆倦懶的原型。不管他是真的還是裝的,這祖宗的睡眠何其珍貴,眼下夜色已深,他又趕了一整天的路,確實不適合再抓著他問些令人不快的陳年舊事。“我竟不知江湖上什麽時候有了這種風氣,吃飽喝足不算,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要睡我,你們垂星宗的人都這麽霸道麽?”聞衡從榻邊站起身,順手托著薛青瀾腿根將他抱了起來,向門外走去。薛青瀾忽然失重,趕緊手忙腳亂地扒住聞衡,警覺道:“作甚?不給睡就說不給睡,犯不著還要把我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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