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瀾,生氣歸生氣,別再往外推我了,好不好?”聞衡低頭與他說話,溫熱吐息無意間拂過鬢邊耳根,被凍僵的人終於從那一點薄紅開始解凍。熱意流遍身體,像有人在他頭頂撐開了寬闊的羽翼,薛青瀾挺直的肩背鬆垮下來,像個孩子一樣伸手回抱住聞衡的腰,把自己完全埋進他懷裏。他終於能誠實地直麵壓抑了好多年的真實情緒。“我沒有生氣,”他喃喃道,“我就是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很想你……師兄。”第50章 正名聞衡與他從見麵僵持到現在, 此刻總算聽見一句軟話,猶如心力交瘁的老父親終於盼到了浪子回頭,刹那間百感交集, 欣悅之情難以自抑, 當即將薛青瀾攔腰抱起, 在原地轉了一圈。薛青瀾都沒反應過來,雙腳就已離了地,一臉茫然地被聞衡舉高轉圈,轉完了也沒有放下。如此一來, 他比聞衡還稍高些,雙手搭著他的肩維持平衡, 萬般無奈地低頭看他, 懷疑聞衡是突然犯了失心瘋:“嶽公子,你莊重些。”聞衡故意將他往上掂了一掂,笑道:“小時候一口一個師兄叫的甜, 長大了翅膀硬了,就叫嶽公子。”薛青瀾十五歲弑師出奔,投入垂星宗,孤身一人迎戰純鈞派長老,得到宗主賞識後接掌春字部, 憑著殺伐果決迅速站穩了腳跟。這份心狠手辣, 縱然是垂星宗的老油條也要自歎弗如,所以他雖年歲極輕,但從沒人把他當成不知事的少年。放眼當今武林,也就隻有聞衡還敢在他麵前擺長輩的譜。往事雖慘烈而不堪回首,可有這個人在,就像在黑夜裏有了炬火, 魑魅魍魎都要繞路而行,他反而不怕了。薛青瀾天生對聞衡有種盲目的信任依賴,被當孩子似的抱著也不惱,還跟他嘀嘀咕咕地掰扯:“別都賴我,你現在這般行徑,也不是個正經師兄的樣子。”聞衡見他言笑如常,意甚親近,不複先時疏離冷漠,便知他心結已解,將他放回地上,隨手將他垂在身前的一綹烏發撥到背後理順,道:“小祖宗,隨你愛怎麽叫罷。時候不早,先用飯去。咱們這半天不露麵,一會兒該有人找上來了。”薛青瀾正微抬著頭任他動作,聽了這話反而躊躇道:“師兄,咱們在私下裏交好不妨事,但我如今身份不比從前,你同我過從甚密,恐怕於你聲名有損……‘師兄’這個稱呼,往後也不宜在人前直呼。”聞衡立時皺眉,見他確有為難之色,心裏也知道他這一番話其實是體諒自己,卻仍然不舒服,單手按著他的肩沉聲問:“聲名有什麽要緊?難道為了這點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我就得同你裝不熟?”“人言可畏啊,師兄。”薛青瀾歎了口氣,“你日後總要在江湖上立足,放著好好的坦途不走,幹什麽非得往荊棘泥濘裏踩呢?”聞衡“嗬”地一聲冷笑,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咱們也不必爭辯什麽荊棘不荊棘的,我隻問你,萬一有一天再如今日一般,咱們倆鬧到刀兵相見的地步,我為了在正道搏一個好名聲,要給你一劍,你怎麽辦?”薛青瀾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反駁,隻是沉默而堅決地搖頭。他那樣子分明就是在說“你要是動手,我也認命了”。聞衡被他氣得心肝脾肺腎都在疼,但一想薛青瀾從前種種作為,又覺得他真是一點都沒變,瘋起來就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深情厚誼重得能把聞衡砸死。他這麽傻乎乎的,就不怕被人辜負麽?聞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聲音放得很低很輕:“小傻子,你就那麽信我?咱們倆到底誰才是大惡人?”見薛青瀾仍不鬆口,聞衡想了想,道:“還有件事,原本四年前應該告訴你,不料錯過了這麽久,今日索性一並說了。你不是薛慈的徒弟,我也不是純鈞派弟子,如今再按師兄弟論名分,確實有些牽強。”“‘嶽持’這個名字,是七年前我拜入純鈞派時,尊師秦長老所賜。我本姓聞,單名一個衡字。”薛青瀾怔怔地望著他,聞衡低聲道:“就是你想的那個‘聞’。七年前你多大?那年有一樁驚天大案,不知你聽沒聽說過。慶王一係被皇帝以謀逆大罪連根拔起,我恰是其中漏網之魚、被朝廷欽旨緝拿的逃犯。”“不知道我這個流落江湖的草莽,配不配與垂星宗護法稱兄道弟?”“聞衡”這個名字被埋藏得太久了,久到連本人念出來都帶著幾分生疏。但將真相合盤托出的一刻,聞衡忽然生出一種洗淨塵穢、摘下麵具重見天日的輕鬆感,他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慶王世子,他不必躲藏,不必忍辱,不必韜光養晦,可以坦然無畏地直麵一切刀鋒箭簇,堂堂正正地背起自己的仇恨。縱然其上有無窮傷痛和洗不幹的血跡,那仍舊是他的一生所係,是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印記。說來奇怪,先前兩人吵成那樣,薛青瀾硬是撐住了,沒讓一滴眼淚掉下來;聞衡說完這幾句話,他自己都沒覺得悲痛,低頭一看薛青瀾,就見灰白水痕悄無聲息地沿著臉頰蜿蜒而下,大顆淚珠碎星似地滴落在衣襟上。聞衡沒見過這個陣仗,忙伸手給他擦眼淚,結果越擦越多。他一時啼笑皆非,小心地把薛青瀾攏進懷裏:“這是怎麽了……好好地哭什麽?”這麽多年了,他安慰的人的本領沒有一點長進,隻會哄孩子一樣念叨,“好了,不哭,不哭了……都是過去多久的事了,別難受,啊。”他一隻手虛虛摟著他的腰,有規律地一下一下拍著,另一手抬著薛青瀾的臉,替他拭去淚水,還要分心低頭跟他說話:“一會兒叫人看見你這哭花的臉算怎麽回事,我跟薛護法相約後山決戰,把人欺負哭了?”薛青瀾避開他的手,埋首在他懷中,輕輕哽咽了一聲。聞衡從這聲極低的嗚咽裏聽出了悲痛欲絕的傷心意味,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奇異感覺,隻是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就聽見遠處隱約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正上峰來。薛青瀾這副模樣絕不能叫別人看去,聞衡無暇細想,單手摟著他一躍而上,鑽進了頭頂茂密的樹冠裏。這株樹是生在峰頂的千年古樹,枝幹虯屈,頗為堅固,承得動兩人的重量,隻是容身的地方十分有限,聞衡站在主幹分叉的狹窄凹陷裏,薛青瀾差不多完全掛在聞衡身上,被他懸空抱著,聽他低聲道:“沒事,抓緊我,別出聲。”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一攪和,薛青瀾倒是收住了淚,半闔著紅腫的眼,屏息靜聽樹下的動靜。來的卻不是別人,正是聶影。他大概是發現聞衡遲遲不到,才親自折返來找他。不過承露台周遭早都空了,他喊了幾聲“嶽兄弟”,無人回應,聶影隻當他去了別處,並沒往古樹這邊看,一徑下峰去了。薛青瀾見他走了,微吐一口氣,收回視線,一轉頭險些親在聞衡臉上。“……”兩人初時隻顧著躲避,此時才察覺這姿態實在尷尬。薛青瀾眼淚還沒風幹,長睫濕潤,眼裏氤氳著朦朦朧朧的水霧,眼角薄紅未褪,與聞衡頭對著頭,鼻尖相觸,呼吸相聞。他就算再不知事,卻也明白兩人眼下未免親狎太過,不是尋常好友相交該有的模樣。他本應該立刻離開,然而腳下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心裏有個極細弱的聲音在說,這樣雖然不對,他卻並不討厭。聞衡心中悸動比他好不到哪裏去,但他比薛青瀾沉得住氣,稍微鬆了一點勁,讓薛青瀾雙腳踩在樹幹上,憑著身高錯開了距離,不至於四目相對徒增尷尬,但手臂仍攔在他身後,是個保護意味十足的動作。薛青瀾見他神容不改,殊無異色,隻道他未曾留意,心中尷尬之意稍減。試圖把心思轉回正事上,問道:“師兄,那人是來找你的?”聞衡屈指在他額上一彈,不答反問道:“還叫師兄?”薛青瀾捂著腦門猶豫了半晌,終於在聞衡含笑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妥協地低聲道:“衡哥。”“嗯。”聞衡這才滿意了,展顏一笑,道,“咱們下去說話。”他托著薛青瀾從樹冠中躍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放開時蹙眉道:“我教給你的功夫落下沒有?怎麽這都伏天了,身上怎麽還是這麽涼?”薛青瀾道:“已經好多了。不說這個,衡哥,你跟那人是怎麽認識的?他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