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紫綺不依不饒,哭著喊道:“我不!我偏要說!你就算眼中沒我,也不能與那個姓薛的牽扯在一起!”“錚”地一聲,劍器入鞘,帶起颯颯輕風,拂起了兩人鬢邊碎發。室內一時死寂。“我與誰結交、該不該有‘牽扯’,不由外人指摘。”聞衡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馬上要離開玉泉峰,行囊有限,還望師姐不要給我添麻煩。請吧。”“姓薛的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們……你們是兩個男子呀,你非要跟他糾纏不清,哪個門派能容得下你們,以後怎麽在江湖上立足?”韓紫綺大哭道,“我娘說你們這樣子是要被打成邪魔外道,被武林正道追殺到天涯海角的!”“……”縱然聞衡養氣多年,喜怒輕易不形於色,乍聞此言,也不免呆住了。“你、說、什、麽?”他嗓音裏仿佛醞釀著一場肆虐的風暴,“我和薛青瀾,是什麽樣子?”韓紫綺被他嚇得生生憋回一包眼淚,打著哭嗝,弱聲弱氣地道:“就、就是……浮玉山莊師祖那個樣子……”聞衡隻抓住“浮玉山莊”這幾個字,前後串連起來一想,便明白了。浮玉山莊前來拜會純鈞派之時,因為來的弟子都是漂亮姑娘,由韓紫綺去招呼自然再合適不過。恐怕是她們嬉笑交談時偶然提及當年先祖之事,叫韓紫綺聽見,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兩個女子傾心相愛這等奇聞。再後來她撞見聞衡與薛青瀾練劍,見他們形容親密,不知怎麽一時想歪,又不敢聲張,回去含含糊糊地向掌門夫人提起,掌門夫人聞音知意,生怕韓紫綺叫這些故事勾得移了性情,為了恐嚇她,遂編出這麽一套“被武林正道追殺”的言論。誰知道韓紫綺根本是在借此揣測聞衡和薛青瀾,猜錯了不說,還管住不嘴,大大喇喇地捅到了正主麵前。聞衡有心要揍她一頓,隻是動身在即不好惹麻煩。他坐著平複了半天心火,起身拉開房門,麵無表情地指著外麵道:“出去。”韓紫綺見他那模樣,隱約知道自己好像闖禍了,卻不知問題出在哪裏。然而聞衡如此直白地趕她走,多少傷害了她的自尊心,韓紫綺臉脹得通紅,憤然道:“這般不識好人心!我平日真是看錯了你!”聞衡拇指一推,長劍出鞘半寸,映著斜日寒光一閃。他終於動了真怒。“我勸師姐往後還是少看人,多練劍,把那些兒女情長的心思收一收。否則下次再得罪人,就不是讓你出去這麽簡單了。”聞衡眼神很冷,是她從未見過的神色。她今日的一切無理取鬧總算有一點沒有說錯,以聞衡的身手,如果不是他故意輸陣,親傳弟子必然有他一席之地。可他放棄了純鈞派、越影山、以及這三年來的日日夜夜,他的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著,如果不是顧念一點微薄的同門之情,韓紫綺今天不可能全手全腳地走出這道門。養在深山裏的小白兔,長這麽大沒見過血光,聞衡卻在三年前就手刃了黃鷹幫賊首,從生死邊緣蹚過幾回,他平常不曾露出冷酷的一麵,不代表他性格中沒有這樣的底色。韓紫綺對他的心思,往大了說不過“好色”二字,她看上了聞衡的好皮囊,看上了他不同於其他弟子獨特氣質,連他的冷漠以對都被她詮釋為矜持自傲。但這些都是表麵浮光,當打碎一池漣漪,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黝黑岩石時,趨利避害的天性終於立刻壓倒了一切念頭。她不再想少年了,她隻想快點退出去。門扉倉惶地撞上又蕩開,聞衡聽著遠去的腳步聲和抽泣聲,餘怒未消,冷哼一聲,將劍重重擱回桌上。也隻有滿腦子情情愛愛的韓紫綺,才會將他和薛青瀾的朋友之義歪曲到兒女私情上去。且不說聞衡沒動過這方麵的心思,就算他真有什麽特殊愛好,薛青瀾才多大,對他下手那不是禽獸嗎?!數日後,湛川城。湛川城執事長老胡昆將最後兩個弟子領進一間名叫“維錦堂”的藥鋪,對掌櫃說:“這是今年新來的執事弟子,一個叫吳裕,一個叫嶽持,往後有勞你教導他們兩人。”掌櫃的對他恭敬有加,聞言立刻躬身應是:“弟子明白,長老放心。您請裏麵稍坐,我命人上茶。”胡昆矜傲地點了點頭,擺手拒絕了掌櫃的邀請,轉頭教訓兩個弟子:“人我已經帶到了,往後造化端看你們自己。記住,要在湛川城裏活下去、活得好,就用心做事,純鈞派不會虧待你們。”吳裕和嶽持沒什麽熱情地朝他躬身行禮,齊聲道:“多謝長老教誨。”入門弟子降成外門,證明天賦資質不夠,但還有幾分拳腳功夫,純鈞派不會就此讓他們退出門派,而是送往越影山下各城中的田莊商鋪,充當執事弟子。倘若真是遺珠,三年後門派簡選還能重回內門;如果誌不在武功,有手腕會經營,打拚幾年說不定還能做成執事總管,為純鈞派經營一處產業,將來在湛川城內安身立命,地位堪比鄉紳,就是官府也要給三分顏麵。更高一些的,就是像胡昆這樣的執事長老,每城隻有一位,地位堪比越影山上各峰長老,都是武功與手段俱佳的厲害人物。這些人上能結交官府,下能打理生意,如同穿絲引線的蜘蛛,將越影山純鈞派與周邊四城緊緊綴連在一張大網上,從此休戚與共,同氣連枝。聞衡此前隻對自己外家有些了解,萬籟門能在孟風城盤踞一方,一半靠自己經營,一半靠聯姻慶王府。這還隻是個二流門派,換做純鈞派這樣的屈指可數的大門派,僅僅一座越影山無論如何供養不起幾百人。他眼前所見,才是純鈞派的命脈所在。遍布四城的商鋪田產,其富裕程度差不多頂一個小藩王了,更別說還有大批年輕練武的弟子——要不是江湖中人不摻和朝堂事,他們恐怕會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潛在謀反力量。聞衡搖搖頭,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自嘲一笑。這麽多年還是沒改得了他的少爺病,遇事不由自主先站在朝廷立場上瞎分析一通。如今他自己就是個江湖草莽,自顧尚且不暇,還有什麽閑工夫替朝廷操心?他在簡陋的廂房放下包袱,換上粗布短衣。這一路跟著胡昆的見聞令他意識到純鈞派的勢力範圍遠比他想象得更大,貿然離開或許不是一個好辦法,他打算先做兩天白工,暫且穩住藥堂裏的人,再尋機會脫身。藥鋪的活計沒什麽難度,配藥這種事輪不到他們這些外行人上手,剩下的無非是搬運分揀、過秤打包,隻要心細手快就夠了。掌櫃的對聞衡和吳裕很和善,執事弟子畢竟不同於學徒,按門派規矩論他們算是師兄師弟,隻要不是有舊怨或者性格格外惡劣,其實沒必要故意為難人。午時聞衡吃過飯,按掌櫃吩咐去後門搬新運來的藥材,一開門差點被門口一堆黑黝黝的東西絆倒,他扶了門框一下才穩住身形,低頭看去,原來是個裹著破襖的老乞丐。那人頭發和胡須像瘋長的枯草,右臂衣袖空蕩蕩地垂落下來,僅剩左臂,打著赤腳,靠在牆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死了。趕車來送藥的藥販子嘴裏叼著根草,含糊不清地說:“剛來時他就在那兒了,勸你還是讓他抓緊走,要不然回頭凍死在你們門口,多晦氣啊。”聞衡走過去,在那老乞丐麵前微躬下/身子,抬手在他左肘外側輕輕一拂,似乎是觸碰到了,又仿佛隻是擦著衣袍而過,低聲詢問:“老丈醒醒,小店後巷不方便歇腳,您可否移駕別處?”那人在聞衡碰到他的時候就醒了,卻僅從蓬草般的亂發中看了他一眼,既不吭氣,也不挪窩。送藥車夫牙酸地“嘖”了一聲:“這文縐縐的,你給他一腳不就完了!”聞衡沒搭理他,從袖中摸出五文錢,放進老乞丐左手中,溫言卻堅決地低聲說:“微薄之資,不值什麽,老丈拿去買個饅頭充饑罷。”那老乞丐終於從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襖中抬起頭,滿是皺紋的老眼竟然精光內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聞衡一番,良久終於嘶啞地哼笑一聲,道:“你小子懂行。”聞衡直起身,後退一步,袖手道:“老丈請。”第37章 石洞老乞丐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 蹣跚著走出後巷,聞衡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良久,那送藥的車夫才滿懷疑惑地出聲發問:“小兄弟……你這麽做, 是有什麽講究?”“沒什麽, ”聞衡無意多談, 搖頭笑道,“與人為善罷了。”他利索地搬卸藥材,送進後院的小庫房。送藥人看著他手上握劍而生的老繭和衣袍下隱約的精悍線條,怎麽看也很難把他和“與人為善”這幾個字聯係起來, 最後隻能把這一切歸結為“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