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隻點著一盞燈,除了桌子旁邊,其他地方都隱在茫茫黑暗中,像蟄伏的怪獸,隨時要撲上來噬人。薛青瀾坐在半明半暗之中,燈光鋪開的陰影將他的輪廓塗抹得越發瘦削孤峭,膚色蒼白如雪,被層層黑衣裹著,好似一把被夜色纏繞的劍,有摧金斷玉之利,卻最終窒息於纏繞蠶食。明明還不到十五,他周身卻陣陣發冷,無孔不入的寒意順著門扉窗縫悄然肆虐,玉泉峰的冬夜原來並不比宜蘇山的更好捱——咚咚咚。窗戶被人輕叩三下,窗紙上映出一個挺拔的影子,薛青瀾第一眼沒有認出是誰,僵著聲音問了聲“是誰”,對方卻不答話,又敲了三下。他勉強站起來,推開半扇窗戶,冷若冰霜地道:“大半夜的……是你?”聞衡沒帶劍,空著手站在窗前,眉目沐浴在薄薄的月光下,竟令清冷皎潔的月色也陡然溫柔起來。“你怎麽……”他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你來幹什麽?”聞衡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席上沒吃飽,方才煮了一鍋清湯麵,薛師弟要來分一碗嗎?”以他二人的交情,聞衡深夜親自前來邀請似乎有點突兀,可他們初見以摔門收場,再見時聞衡一頭栽在了人家身上,每一次都不合常情,也不多這一次。更何況薛青瀾畢竟照顧了他三天,聞衡受人恩惠,不還一點,總覺得心裏過不去。薛青瀾不想拒絕他,又邁不開步子,整個人仿佛被兩邊拉扯,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呆呆地望著他——那表情全無素日冷漠,看上去甚至還挺委屈。聞衡在心裏暗歎,不知第幾次把“怎麽這麽可憐”的感慨咽回去,屈指在窗台上叩了叩,道:“走吧,再不回去,麵就涼了。”這句“涼了”像一隻手,在薛青瀾背後推了一把,在腦子跟上之前,他已單手撐著窗欞翻了出去。聞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很快假裝正色道:“走了。”當年廖長星給聞衡安排這個院子,看中的就是它帶了一個小廚房,能讓在孝期的聞衡自己做點吃食。三年來,逆境逼人,聞衡早就從不會生火的大少爺變成了十指沾遍陽春水的老手。他不追求口腹之欲,但畢竟聰明,跟著廚子學了幾天就摸清了關竅,填飽自己的肚子不成問題,現在看來,糊弄薛青瀾也不難。聞衡說是煮好了麵,其實隻在灶上滾著水,他把薛青瀾領進門,才自去洗手下麵。薛青瀾也不嫌煙氣大,跟著他在廚房轉悠。等暖烘烘的灶火驅走了一身寒意,饑餓感也隨之複蘇,他坐在桌邊捧著一隻粗瓷碗,在蒸騰的熱氣裏小口啜飲著麵湯。廚房裏一燈如豆,薛青瀾的額頭被熱湯麵催出一層細汗,過於蒼白的臉頰透出一點鮮明血色,從冰雪變成了暖玉,更顯瑩潤光潔。直至此時,他身上才終於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專心吃飯的時候有點呆氣,像個深夜餓醒來廚房找吃的的半大少年。而廚子陪坐在一旁,吃不了幾口就撂了筷子,等薛青瀾放下見底空碗,又招呼他到灶邊來,從灰堆中扒拉出幾枚烘熟的大栗子,用濕布包好遞到他手中:“我這裏不能開葷,沒什麽可招待的,委屈你了,好歹還有幾個栗子,拿著暖暖手罷。”薛青瀾跟他頭對頭地蹲在爐灶旁邊,任由聞衡將布包塞入自己手中,表情明顯已經懵了,就好像他捧著的不是不值幾文錢的栗子,而是一包滾燙的飛來橫財。他低頭複又抬頭,怔怔地望著聞衡。不知是不是錯覺,某個瞬間聞衡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光彩,宛如初春冰消雪融之時,枝頭怦然落下的第一顆水珠。千言萬語湧上心頭,都如洪流撞上堤壩,卷起滔天巨浪,在他胸腔中隆隆回蕩。薛青瀾張了張嘴,最終說出口的,卻隻有一句輕輕的、撒嬌似的抱怨:“多謝師兄……你們山上真的好冷啊。”作者有話要說: 聞語嫣無意間破除了“多喝熱水”的直男魔咒,可見彎是天生的。給大家拜個早年,下周入v!第22章 夜鬥兩人相處這些時日來, 聞衡常稱薛青瀾為師弟,這是從薛慈與秦陵處論的輩分,他自覺隻是個尋常稱呼, 與叫旁人的“師兄”“師姐”並無不同。薛青瀾卻從未正經地回應過他, 誰知這崽子的第一聲“師兄”竟在此情此景下叫出, 聞衡猝不及防,心中一蕩,陡然覺出一注熱氣從胸口竄上頸側,燒得他耳際略微發紅。薛青瀾太好哄了, 他想,怎麽他總是遇見這麽好哄的小孩。“北方氣候寒冷, 的確不如明州宜人, 覺得冷怎麽不早說?”聞衡攙著他站起來,哄道,“今夜暫且忍忍, 明日我找師兄,叫人替你們院中多加個火盆。”薛青瀾用栗子焐著手,仰起臉來看他,分明畏冷得厲害,嘴上卻道:“不用了, 客居在此, 怎麽好意思再給主人家添麻煩?”聞衡垂目與他對視,眸中泛起層層笑意,粲然生光,那表情雖不明顯,卻是他少有的、不加掩飾的真情流露。他語帶揶揄,含笑道:“難為師弟這麽懂事, 那就不要火盆了?”薛青瀾垂死掙紮:“北方天氣屬實難熬……”明明是他自己怕冷,非要怪天氣,聞衡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顧及他的麵子,還要強裝正色,道:“好,好,那這麽著,我這屋子裏可以生火,師弟要是不嫌煙氣大,就屈尊常來坐坐,如何?”這人一邊拿話逗他,一邊恨不得把台階鋪到他腳下,可惡是真可惡,溫柔也是真溫柔,薛青瀾玩不過他,隻好悶悶地“嗯”了一聲。聞衡屈指替他撣去衣袖上沾的一點灰,道:“時候不早,今日忙了一整天,該回去睡了。”薛青瀾夢遊似地點了點頭,腳下卻生了根一般不肯動彈。冬夜清寒,此際萬籟俱寂,唯有灶中木炭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燭火搖晃映出兩人的影子,天地之間,滿山遍野,好像隻有這一間狹窄陋室充溢著溫暖,令他如撲火飛蛾,在熾熱的燈芯旁戀戀不去。聞衡看懂了他的眼神,又好笑又可歎,溫柔地推著他的肩膀轉了個方向,低聲妥協道:“外麵天黑,路不太好走,我送你回去。”薛青瀾今年十四歲,初次登門就敢孤身一人同一院子的純鈞弟子杠上,可見其人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包天。可在聞衡眼裏,他好像是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小孩子,怕黑怕冷還嬌氣,認生時張牙舞爪,一旦被順毛摸一摸,就露出了家貓的本來麵目。他握緊了手中布包,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多謝師兄。”長夜風緊,兩人並肩而行,走過滿地泠泠月色,薛青瀾一邊強忍著五髒六腑因寒氣侵襲而緊縮的疼痛,一邊又覺得這一刻當真是他一生中至為難忘之時,不枉他在越影山上受了這許多苦楚折磨。聞衡目送他小心地揣著那包栗子,從窗戶翻進去,與他揮手道別,又如來時一般悄悄離開客院。他沒急著回房,而是走向了後山。玉泉峰後山與純鈞門禁地臨秋峰相連,聞衡常在這裏練劍,對地形很熟悉,走夜路也駕輕就熟。這純屬一時心血來潮,還是那包栗子給了他靈感。見薛青瀾實在怕冷,聞衡想起從前在王府時,北方冬季嚴寒,家裏總少不了手爐腳爐。隻不過自打他上越影山來,所見都是練武之人,身體強健、寒暑不侵,自然沒有這東西,聞衡許久不用,一時也沒想起來。本門弟子不得隨意下山,托人從山下城中捎一個最快也要半個月,聞衡記得他從前練劍時曾在後山林中見過一種半透明的石頭,大概是雲母之類的礦石,塊頭不大,硬度尚可,用匕首能挖得動,剛好可以拿來打磨一番,做個手爐。他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入鬆林中,一邊分心留意著周遭大小石塊,不知不覺走出好遠,直入山林深處。茂密樹木漸漸遮掩了小徑,聞衡走到路的盡頭,抬眼一望,赫然已至臨秋峰界碑前。慘白月色裏,碑上“門派禁地,不得擅入”八個大字似以利劍刻就,戾氣森然,分外肅殺。聞衡自然聽說過臨秋峰是本門禁地,也聽過弟子們私下裏的議論傳言,不過他天生缺乏好奇心,尤其不愛作死,並無窺探秘密的打算,見到界碑轉頭就走。可是一步剛邁出去,他忽然聽見頭頂樹梢風聲掠過,界碑後隨即傳來雙足踩在落葉上的一聲悶響。這麽晚了,誰會來禁地?他腦海中念頭電轉,腳下卻不敢動,生怕發出一點聲音驚動對方,隻能屏住呼吸,俯下身體,透過樹叢縫隙悄悄向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