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他先是設計令褚柏齡自露身份,再指點範揚如何應對,甚至算到了褚柏齡最後必定要以“雙龍戲珠”終結比鬥。這一場比試乍看是聞徹一手主導、成竹在胸,可實際上一切早在聞衡的算計之下。他不但對褚家家傳絕學了若指掌,而且深謀遠慮,環環相扣,一麵演戲麻痹聞徹的警惕性,一麵不動聲色地破局反擊。甚至如若不是他主動點出,褚柏齡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輸在哪裏!十二歲的少年,能有如此謀略見識,會不會武功已全然無關緊要,在他手中,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最鋒利的兵器。褚柏齡看他的眼神充滿畏懼,直如看到了恐怖怪物,臉色幾變,終於艱難地開口道:“今日是我自負狂妄,多有冒犯,還望世子寬宥。”聞衡微笑不言。聞克楨低頭看了他一眼,寬宏大量地替他答道:“切磋武藝是常事,閣下無需掛心。”一場風波終以慶王父子高抬貴手而消弭,聞徹被狠狠打了臉,沒等結束就先告罪離去。宴後聞克楨特意與世子同乘一車,範揚隨侍在側,沒聽清二人聊了什麽,隻是快到王府時,聽到了車中傳來聞克楨的開懷大笑。從此以後,京中傳聞風向陡變,聞衡從病秧子一躍成為心機深沉的狡猾病秧子。從前人們是遠著他走,生怕把世子碰碎了;如今卻都是發自內心的離他遠點,生怕世子一個不高興,就叫範揚來把他們拍碎了。搞得聞衡越來越不愛出門,一天到晚窩在王府裏看各種武功秘籍。他雖不能練,卻過目不忘,舉一反三,還能指點別人,似乎有把自己變成王府的總教頭的打算。慶王妃柳氏攤上這麽個兒子,又喜又愁,隻好變著花樣打發他外出,以免他在府裏閑得長毛。“世子。”馬蹄聲漸緩,前方有人傳話:“保安寺到了。”第3章 灰棗十五年前的保安寺隻是個山野小廟,這些年來慶王府時常捐錢修繕,經過多次擴建,保安寺已然是今非昔比。聞衡來得不多,下車先入禪房與慧通方丈見禮,道:“佛門清靜之地,我等俗人貿然造訪,多有叨擾,萬望大師勿罪。”慧通禪師答道:“我佛慈悲,普度萬方,何來叨擾。老衲已令僧人清掃禪院房舍,請世子安心暫住。”聞衡謝過慧通禪師,由知客僧接引,與眾隨從同至客院。此處是保安寺單獨辟出的院落,專供外客留宿,分外幽靜。院中有棵極茂盛的棗樹,枝葉一直延伸到牆外,秋天已過,還有些未凋的枯葉留在枝頭。聞衡一進院子便注意到了這棵樹,盯著看了許久,範揚見狀問:“世子一直看著這樹,可是有哪裏不妥麽?”聞衡收回目光:“沒事。隻是想到都快入冬了,樹上還有這麽多棗子,不打下來似乎浪費。”前方引路的知客僧聞言答道:“施主有所不知,冬日裏鳥雀無處覓食,常常凍餓而死,因此住持說讓留些果子,鳥雀得食,或可捱過一冬。”聞衡“哦”了一聲,點頭讚歎道:“大和尚慈悲。”保安寺裏沒有什麽好景致,客房亦陳設寥寥,除了幾部經書,並無可消遣之物。侍衛們出去拴馬,聞衡閑極無聊,隻得拾起一部《十善業道經》,翻了幾頁。時近晌午,自有僧人收拾好齋飯送來。王府一行人在院中用過午飯,下午聞衡到慧通方丈處聽經,至晚方歸。世子殿下雖然聰明,但不愛琢磨這些枯燥的玩意兒,一下午都在方丈麵前死忍著瞌睡。出得門來,範揚要替他披上鬥篷,被他擺手避過:“不必,我吹會兒風,醒醒神。”二人一路走來,見保安寺雖然修得莊嚴堂皇,但其中眾僧皆清素儉樸,每日早課晚課,苦修不輟,範揚感歎道:“屬下常隨王爺王妃出行,眼見京中多少寺院道觀都已成了消遣遊玩的去處,和尚道士個個不務正業,倒是保安寺還像個正經寺廟的樣子,這些年來也沒變過。”聞衡道:“修行為下,修心為上,方丈是個明白人,難能可貴。”說完自己先撇過頭去,笑道:“聽方丈講了兩個時辰,怎麽我說話也是這個腔調了。你別招我,讓我緩一緩。”範揚憋著笑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回客院,剛跨過一道門,忽然聽見一陣簌簌輕響。範揚還在左右張望,聞衡已朝著院中棗樹走過去。範揚眼尖,看到樹杈中貓著一團灰影,心中警醒,單手握住刀柄,抬高聲音喝道:“誰在那裏鬼鬼祟祟的?出來!”聞衡忙道:“別喊!”然而製止已經遲了,被他這麽一嚇,樹上的人自亂陣腳,登時一腳踩空,“嗷”地一聲摔了下來。他衣襟裏兜著不少棗子,此時都如冰雹一般劈裏啪啦地落下來。那棵棗樹有一丈多高,聞衡就站在樹下,眼見有人掉下來,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接,恰好迎麵被砸了個正著。虧得那人是個沒長開的小孩子,又瘦又輕,這才沒給世子殿下砸出個好歹來。饒是如此,聞衡還是被強大的衝勁撞得後退數步,險些跌倒,範揚連忙趕上來扶住他:“世子!”“沒事……”聞衡話音未落,不知從何處發出一聲“咕”的長響,在三人的寂靜之中,顯得分外清晰響亮。範揚低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遲疑問道:“世子……您餓了嗎?”聞衡懶得理他,蹲下/身,才小心地放開懷中人:“對不住,方才嚇著你了。”那孩子看起來約莫十歲,瘦得雙頰凹陷,頭發蓬亂如草,穿著數不清有多少口子的破爛衣服,一離開聞衡的懷抱就跌坐在地,止不住地發抖,卻還是掙紮著爬過去撿地上的棗子,全然不顧上麵滿是塵土,抓住了就要往嘴裏送。“哎,等等,”聞衡追過去按住他的手,“別吃這個。”他都能感覺到那孩子的身體頓時僵住了,凍得幹裂的嘴唇喃喃吐出一句含糊的“對不起,我馬上走,別打我。”“……”聞衡握著他的手,讓他看手中的棗子,盡量緩慢清晰地解釋道:“不打你,別怕。這上麵沾了泥巴,髒,吃了會得病。”那孩子小聲囁嚅著堅持:“不髒。”“範揚。”聞衡道,“擰個帕子過來,幫他擦擦。”範揚應道:“是。”他正要進屋,那孩子怔愣了片刻,仿佛終於聽懂了二人在說什麽,忽然“哇”地放聲大哭起來。聞衡從沒看見過有人哭得這麽委屈,一邊跪在地上嚎啕,一邊死抱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眼淚不斷地流下來,很快將衣襟洇濕了一大片。他一定吃了很多苦,也許走投無路,也許慌亂害怕,但偷棗被人發現時沒哭,反而是一句溫聲相勸,就輕而易舉地擊潰了他的防線。“算了。”聞衡搖搖頭,歎了口氣,將他整個兒從地上抱起來:“連這個也一起洗洗吧。”在範揚的印象裏,聞衡這位大少爺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憐憫之心也十分有限,至少從沒幹過往家裏撿乞丐的事。這個小賊不知怎麽竟入了他的眼,聞衡不但親手把他搬進了屋裏,還大有尋根究底、摸清此人來曆的意思。依他所見,這小孩不過是個流落街頭的乞兒,若說身世悲慘,京城一條街上的乞丐個個有不重樣的故事,要說所作所為,偷廟裏的棗子也不能顯得他格外出挑。唯一可取之處,就是這小孩長得還行,雖然瘦得不像樣,但細看頗有幾分清秀。可好看有什麽用?他們世子還不夠好看麽?範揚一頭霧水,聽見聞衡在裏頭叫他,壓下疑惑推門而入。聞衡把用毯子裹成一個卷的孩子遞過來,囑咐道:“你帶他出去擦幹淨,晚膳準備好了就先吃,不必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