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抽動,喉嚨裏發出本能的呼聲:“來人啊!救我——”他的聲音渾厚響亮,雖在馬棚中響起,卻傳出很遠的距離,但南宮憂像是沒有聽見似的,神色仍舊冷漠如常。他瞪大眼睛望著對方:“你瘋了麽……你對我下手,東風堂和天極門……不會放過你的……”南宮憂隻是歎了一聲,道:“東風堂弟子,還有衙門捕頭,都被我收買了。”“什……”“你將忠孝仁義之士統統逼走,留下來的當然隻有勢利小人,如此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麽?”南宮憂說著,終於向後退了一步,從宋雲歸的懷抱裏抽身而出。宋雲歸的手臂已經失了力氣,像死物一般僵在半空。刀柄還留在側腹,鮮血沿著刀口緩慢淌出,刀口未被血色浸潤的地方還泛著冷光,好似一抹譏嘲的笑容。他的生命,便在世間萬物無情的譏嘲中,一點一滴被抽幹。他舉目遠眺,越過南宮憂消瘦的肩膀,隱約看到東風堂眾的臉,昔日的弟子就站在遠處,一動不動,漠視他走上窮途末路。他的視線再一次落回到南宮憂的臉上,顫抖的聲音裏帶了些哭腔:“你為何要這麽對我?就算我騙了段啟昌,也是為了你……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盼著能同你在一起,我的心裏就隻有你啊……”南宮憂也凝著他,眼底似有水光閃爍:“為了我,你什麽都可以做麽?”宋雲歸答道:“當然。”南宮憂道:“那麽便為我去死吧。”話畢,他便握住刀柄,將刀身抽了出來。鮮血從傷口湧出,如新鮮的泉水一般豐沛,宋雲歸的雙膝終於失了力氣,不受控製地彎曲,觸及泥濘的地麵。他保持著跪倒的姿勢,雙手撐著地麵,拚命掙紮,卻始終無法起身。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百般謀劃,千番算計,最終卻落得和段啟昌一樣的下場。半晌過後,他的手腳終於停了下來,他像是徹底放棄了求生,隻是抬起頭,用模糊的視線凝著咫尺外的人,道:“……你若願意讓我死,我便死給你看,我的心都可以割給你……”可他的傷口裏哪看得到心髒,隻有滑膩的腸子被血水衝出腹部,像蛇似的垂到地上,醜陋難堪。南宮憂不禁皺緊了眉頭,臉上浮起不加掩飾的厭嫌。可不知為何,他卻沒有移開視線,仍舊死死地盯著宋雲歸身下那灘殷紅色的血泊。這一抹鮮豔熱烈的紅,是他生命中從不曾享有的色澤。他的生命是蒼白的,宮闕中寡淡的日月,冷漠疏遠的父親,鬱鬱寡歡的母親,形同陌路的兄弟……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南宮瑾,他年長十歲的姐姐身上有母親的溫柔,亦有女人的嫵媚。然而,她卻像是盛開的槿花,短暫綻放,迅速凋零。南宮憂低下頭,凝著宋雲歸的身影,喃喃道:“罷了,天生就是廢物的我,也就隻配得到這樣的饋贈。”宋雲歸還在流血,死亡降臨得太過緩慢,傷口的痛楚使他發出扭曲的嗚咽聲。直到他的唇間驟然一熱。不知何時,南宮憂竟蹲了下來,輕輕摟住他的肩膀,主動傾身向前,貼近他的嘴唇。南宮憂潔淨的衣衫很快被血色侵染,可他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抬起一隻手,貼上宋雲歸的臉頰。無數個長夜裏,兩人曾經貼得比現在更近。交換更加纏綿悱惻的親吻。但這一次,宋雲歸在熟悉的口舌中嚐到一絲陌生的滋味。“是毒……你服了毒……”宋雲歸睜大眼睛,用殘存的力氣將南宮瑾推開。下一刻,他便如做夢似的呆住了。南宮瑾跪在他的麵前,與他距離不過咫尺,雙唇沾滿血色,好似塗抹了胭脂紅妝。無數個日夜裏,這人曾穿著女人的華裙,扮作女人的模樣,但卻沒有一次比現在更加美豔動人。南宮憂像是看穿了對方的心思,慢慢提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我陪你一起死,你還不開心麽?”宋雲歸已經吐不出字句,隻是用最後的力氣扳住他的肩膀,將舌尖侵入他的唇齒。兩人一起倒在血泊中,嘴唇漸漸褪變成青色,俊秀的容顏也逐漸扭曲,變得醜陋猙獰。但他們誰也沒有看清對方的醜態,更沒能看到這片神州大地被戰火侵蝕,滿目瘡痍的模樣。第二十八章 歸去來一個月後,梓州城外。高聳的城牆上,赤紅色的將旗迎風翻滾,獵獵疾風馳過大地,將幹枯的秋葉卷得漫天飛舞。城外的官道上空無一人,田野被鐵蹄踏爛,泥漿四濺,連日的戰事使農人落荒而逃,昔時繁盛的村莊變得破敗不堪,良田毀盡,隻餘下殘枝敗秸,山林中的樹木亦是東倒西歪。草木不毛,生靈塗炭,這便是戰爭的真麵目。無論多麽冠冕堂皇的借口,也難以掩蓋戰事的殘酷。前些日子死傷的兵士太多,城裏的棺木已經不夠用,逝者的遺軀用竹席卷著,草草掩埋在城郭下方。梓州的城牆上,斑斑血跡隱約可見。磚瓦本是死物,沾上逝者的殷血之後,竟也流露出幾分悲慟之情。段長涯獨自站在這片悲慟的土地上,已經站了足足一個時辰,夕陽西垂,暮色四合,守城的主將攀上台樓,來到他的身邊。這位主將年輕時曾拜師天極門,由掌門段啟昌親自傳授武藝。如今雖身居高位,統帥重兵,但在段長涯麵前,態度仍舊恭敬有加。“這次多虧有你相助,本來當初收到恩師的信函時,我差一點就中了圈套,放棄梓州城,將兵力撤往廣安。多虧你及時趕到,穩住軍心,我們才能取得今日的勝利,將外濮大軍擊潰。”麵對盛讚,段長涯的神色淡然如常:“不必言謝,我不過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罪責。”主將怔了怔,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麽罪責,隻知道你的功績蓋天,人人信服,如今軍營中正在興辦慶功的宴席,兵士們都盼著你能露麵。”段長涯卻搖頭道:“不必了,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對方又道:“不露麵也不要緊,往後你可願留下來。聽說先師不幸身亡,在下深感悲慟。天極門雖已不複存在,但在下絕不會忘記先師的恩情,若是你有意留下,我一定設法為你謀到高官厚職。”段長涯還是搖頭:“不了,我今日就走,不勞將軍費心了。”“何必如此倉促?”“我要去見一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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