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戰爭很快就開始了。彼時她正打算離開所住地方,逃到其它地方,可就在那時,她所在的城市淪為了戰爭的中心。


    那個時候,佐已經以十七歲的相貌活了數十年的時間。她的智慧、見聞在不斷的增長,但她的身體卻依然如同十七歲時一般美麗而且脆弱,在戰亂當中,隻能隨著人群奔跑,又不敢靠近她在這個城市的朋友。在一次轟炸中,佐與逃難的隊伍走散了。望不到盡頭的荒野,佐失去了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她終於覺得累了,索性直接躺在了大地上。雪片如同鵝毛從天而降,佐看著潔白的雪慢慢地落在自己的周圍、衣服的褶皺上、頭髮上、睫毛上。


    白色慢慢堆積,漸漸地覆蓋了她身體的一小部分。


    在過去漫長的時光裏,佐從未想過主動終結自己的生命。而此時,她卻想著,就算這樣死了,也沒有關係。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而如今,以前圍著她、纏著她一起玩、最後唯一一個站在她這邊的佑,現在估計也已經壽終正寢了。


    佐按住自己右邊的胸口,仿佛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在這安靜的世界裏,佐微微張著她幹裂的嘴唇,輕輕地哼起了曲子——或許是無聲的,但這是她年幼時期家人最喜歡給她唱的。就這樣,千雪飄落,佐漸漸沉入了熟睡中。


    而死神沒有能夠帶走她。


    佐再次睜開了眼睛。彼時她隻感到周身溫暖,柴火燒得劈劈啪啪的,散發著木頭的香味。年輕人背對著她,向火裏添著柴,好像在盯著火光發呆。佐想要坐起來,卻碰倒了身旁的水杯,發出噹啷的聲音。這好像驚醒了他的夢境,他轉過頭來,看到她醒來的樣子,露出了幾乎難以辨認的笑容。那笑容溫潤如玉,卻也淡漠如水。


    但對於佐而言,那卻是她所見過最溫暖而親切的笑容。


    “謝謝你,救了我。”佐用僵硬的聲音說,雖然她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感謝,因為她本來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我路過你,你拉住了我,”年輕人沒有表情地說,“說如果你死了,就都是我的錯。”


    佐怔了怔,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求生的意念。


    年輕人見到她的臉色有些僵硬,於是也柔和了表情,“我發現你的脈搏很微弱,還以為你是要死了。還好你撐了下來。


    年輕人留法歸來,因為國入戰亂,他便不辭萬裏越洋歸來,從香榭麗舍的法國梧桐下來到戰火紛飛的內地,背著藥箱成為了行腳醫生。n城受襲擊,他特意從鄰近的s城趕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夠幫到對方。佐起初根本不能理解年輕人。他身上雖然風塵僕僕,但卻十分講究而有品味。他有塊金色的懷表,金色的表蓋下,指針走動時發出動聽而沉穩的聲音。原本衣食無憂的一個人,卻非要跑到這戰亂之處。在這世上掙紮著生活的佐,見過太多陰暗一麵,隻覺得年輕人處優養尊,說不定堅持不了多久,就吃不了這苦回去西洋。


    於是,當年輕人說願意帶著佐行醫、直到她找到下一個落腳的地方,佐沒有拒絕。


    她很好奇,這個人能堅持多久。


    她跟著他,再次回到了戰火包圍的n城附近。她看到這位年輕人,雖然看似淡漠,但卻總是不辭辛苦地為生病的百姓診療、撕開他白色的襯衫為人包紮、用他的財物換取糧食分發給災民,直到最後他與她都身無分文。所幸,被醫治的百姓們將他們僅有的糧食、水果送了過來。這家幾兩小米,那家幾個蘋果,他一直都分給她一半。


    就這樣,軍隊包圍了n城附近長達八個月,他與她就在這裏生活了八個月。


    可終於,醫藥品用完了。


    他平靜的麵容上開始不時流露出憂愁的神色。如今的佐,心裏再無起初的諷刺。她想幫助他,卻毫無辦法。隻能在他嘆氣的時候,靜靜地坐在他的身側,陪伴著他。


    終於,有一天,他再次背起了行囊。他要冒險出城,回到s城。s城沒有被包圍,還在通商,在那邊,他還可以找到更多的醫藥品。因為出城危險,而且隻有一張通行證,他將佐留在了n城。臨走前,他將自己那塊金色的懷表放到了佐的手裏,輕輕說,“你幫了我這麽久,我沒能給你什麽報酬,也沒有給你找到一個好的安家之地。辛苦你再等等我,照顧這些受傷的人。我一定會回來的。”


    佐握著年輕人的懷表,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走的那天,她隻是靜靜地跟在他的後麵。從他們臨時搭建起來的“診所”,到經常出診會經過的河畔,再到城門口。他每次回頭,她就在那裏對他揮揮手,和他相隔著幾米的距離,他向回走,她就往回跑一點,他無奈地轉過去,她就再跟上來一點。直到他出城,不得不轉過身來對她說,“回去吧,我會回來的。”


    她停了腳步,就站在那裏。


    看著年輕人的身影,越變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


    手指握著懷表,直到指尖感到有些隱隱作痛。


    她會等著他回來,在n城。


    【5】背叛


    佐講到這裏的時候,她琥珀色的眼裏泛起了淡淡的弧光。夏端以為她哭了,但她的眼眶卻是幹幹的。


    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懷表,經過了無數的歲月,金色的表蓋已經漸漸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她輕描淡寫地說,“我與純幹有這個約定,所以我一直留在n城。從那個時候開始,可從戰亂、等到包圍圈打開、戰爭結束、戰後重建、繁榮……他沒有回來。我不敢去其它地方,因為說不定我們會走岔。”


    她抬頭,看看身旁幾株剛剛開始綻放的櫻樹,“這些樹是我們一起種下的。戰死的士兵帶著來自他們家鄉的樹種。即便是敵人,這也是他最後的留念。我們就就將它種在了這裏。”


    “這些年來,城市越建越大,人也都不認識彼此。隻要不與任何人發生聯繫,我就可以一直隱藏下去。”她頓了頓,又抬起眼,“但卻和你有了交集。你拉了一手動聽的小提琴,和純幹一樣。他也喜歡音樂,他也會拉小提琴,雖然或許沒有你拉得那麽好。但你們拉動弓的姿勢真很像。”


    這漫長的故事,好像一瞬就講完了。可過了好一會,夏端那邊依然沒有聲音,他的臉色蒼白,就好象站著都有些勉強。佐苦笑了一下,夏端似乎相信她的故事,她應該感到開心,但看到他這樣震驚的樣子,心裏卻還是會有幾分失落。


    “所以,請你幫幫我們。告訴我,純幹在哪裏。”


    夏端沉默著,仿佛思考著什麽。而這沉默仿佛在佐證他了解什麽。佐屏息不敢多說,就讓這靜默延續了下去。就這樣過了好久,夏端抬起了眼,


    然後他抬起眼,“你真的想知道嗎?知道後,你不會後悔嗎?”


    佐一怔,隨即移開視線,有些不安地說,“或許他當時離開n城變沒有逃出去,或許他已經去世所以無法過來……”最終她堅定的眼神,抬起頭來,“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你說吧。”


    夏端低下頭,良久,他緩緩地說,“宣家的嫡係每一代的名字中字都有族譜可循。純是我祖父那一輩的中字。而純幹……正是我的祖父。他在戰時回國,在家族內掀起軒然大波,卻平安活到了古稀,數年前才去世。他早前一直住在北部的本家,因此從未回到n城居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日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悠世/悠長一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悠世/悠長一世並收藏七日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