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的眸子,帶著水氣,有著幾分可憐幾分單純,就這般望著他。


    真是隻小狐狸。


    不知道為什麽,他腦中突然想起她一臉嚴肅地對著那個男人,「他殺了自己的父親又如何?對於一個想殺掉自己孫子的爺爺,這樣的家庭,弒父殺子可能就是家常便飯吧?你說他沒有人性,可是他至少不會掩飾自己,而你們呢?明明比他更卑劣,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卻要裝出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其實就是想利用我吧?」


    傻女孩,真是傻女孩!明明算是聰明絕頂,可是為什麽又傻得這般徹底?可是她這樣的傻,卻又讓他心裏泛起陣陣刺痛,這種刺痛,他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了解,一種,他不想要的了解。


    輕輕點頭,應允了她。


    她笑了,那個熟悉的笑容,讓他呼吸輕微一窒,狹長的眸子閉了閉,再次睜開,還是那張燦爛的臉蛋。


    在他麵前,一向低調的女孩,今天竟然可以笑得如此不設防,所以說,真是傻啊,一點點這麽小的甜頭,就可以開心得跟什麽一樣。


    「是不是吃什麽都可以?」


    「嗯。」


    漂亮的眼睛,像是有螢火蟲在一閃一閃,手挽上他的手臂,「那去吃滷肉飯吧。」


    他漆黑的眼瞳,低下來,望著那隻扶在他臂間的纖白小手。


    「對、對不起。」她嚇得連忙放開,暗自罵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可是男人就這樣轉身走了,沒有冷斥、沒有瞪視,反而是她,受驚了。


    滷肉飯、各色小菜、藥燉排骨、蚵仔麵線……隻要來到夜市,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有,隻怕胃裝不下,不怕吃不飽。


    她本來以為跟任昊東一起,她會吃得非常不自在,就如同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個與他一同用餐的日子般,她咽下的,都是不知滋味。


    可是今天她卻吃得很滿足、很開心,平常吃起來隻是不錯的食物,今天到嘴裏竟然覺得格外美味。


    她的胃口不算大,不可能將所有點的東西都吃光,不過基本上都差不多了,連湯汁都喝了好幾口。


    撫了撫有點硬硬的胃,她今天真是吃太多了,有點撐。


    抬眸,望向那個舉著筷子,眉頭緊皺的男人,他吃得很慢,並且吃相非常斯文,有時候良好的教養,在這種細微的地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雖說來夜市吃東西,就要大口吃、大口吞,可是他那種有禮的吃法,卻讓她覺得真的很帥。


    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她端著碗,假裝喝湯,從碗沿上偷偷地望著他。


    他,肯定沒有怎麽吃過這麽平民化的東西,不過說實話,看他吃東西,算不上什麽享受,他隻是單純地吃而已,食物的美味與否,好像與他無關。


    是了,這個人就是強烈地散發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息,誰也靠近不了他。


    熱燙的湯汁,喝起來口感還是很好的,台灣的夜市,依然是記憶中的味道。隻是身邊坐的人,卻早已改變。


    「昊東,以後也要陪我來這裏吃東西喔。」


    「昊東,愛玉冰真的好好吃呢,你嚐嚐?討厭,不要那麽酷嘛,笑一笑,多帥。」


    「昊東……昊東……」


    溫柔的聲音,甜甜的似乎還在耳邊,可是……望著對麵那一個清靈乖巧的女孩,他手裏的杓子捏得很緊、很緊,不能原諒,永遠都不能原諒!


    猛地放下餐具,起身,「走吧。」


    「咦,可是你都沒有吃完……」他轉身就走,沒有理她。


    倪貝貝望著滿桌的食物,心疼不已,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包?好多都沒有碰過呢,她真不應該點那麽多的。


    再抬頭,看見男人越走越遠,完全沒有要等她的意思,咬了咬唇,形勢比人強,還是追了上去。


    炎熱的夏天,在夜幕降臨後來到河邊,一邊吹著舒慡的風,一邊散散步,該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情啊,前提是,男人不要一直都冷淡無表情的話。


    倪貝貝柔順地跟在他的身後,慢慢地走著。


    夏夜的微風,帶走了白天的熾熱,吹得行人笑臉無雙,來來往往的,以情侶居多,畢竟,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景致,與心愛的人一同漫步,該是多麽甜蜜的事情啊。


    她注意到,來往的行人,不論男女老幼,都注視著前麵那個默默走著的男人。是啊,任昊東不論走在哪裏,都是人群中注目的焦點。她相信,如果不是他那麽酷的話,隻怕早已有無數的女生上前搭訕了。


    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個小時,前麵的男人停了下來,望著燈光照耀下水波粼粼的河麵,慢慢地轉過頭,望向她,「過來。」


    她猶豫著,不敢上前。


    而他,並沒有再開口催促,隻需一個眼神,就可以讓她跑上去。


    溫暖的大掌,一把握住了她的纖細,她的心瘋狂地跳了起來,小手在他的掌心有些微微地發抖。


    手牽著手,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像過會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就如同一起逛夜市、一起吃小吃,她是連作夢都不會夢到的。


    他的手掌,很大、很暖,肌膚硬硬的,並不光滑,摩擦到她細嫩的皮膚,帶來刺刺的感覺。


    這麽危險的男人,這麽讓人害怕,手裏掌握著無數人性命的男人,此時此刻握著她,竟然讓她覺得,很……安心。


    「生日願望是什麽?」


    她望著他,傻傻地,似乎,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麽。


    「嗯?」挑眉,掃了她一眼。


    生日……願望嗎?六歲開始,每年一個人度過的生日,她都許願,自己可以早一點長大,可以早一日離開他!認識向芙雅和姚水晶後,有她們陪著,生日沒有那麽寂寞,可是她仍然在心裏暗暗許願,一定要離開他。


    所以。她的生日願望,從來都是,離開他。


    可是,今年,她的願望,是……


    是什麽呢?她不是早就想好了嗎?她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逃離他,徹底地擺脫他的控製,與他從此陌路。


    可是為什麽,會猶豫了?為什麽會如此遲疑?似乎在自己心裏,並不是,並不是真的那麽想要離開他。


    好像,就這樣與他站在河邊,手牽著手,幸福就不再遙不可及。


    她怎麽了?難道她也有那種所謂的處女情節,對第一個占有自己的男人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還是,她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她明明……明明是恨著他的呀。


    至少在他問她的這一刻之前,她還是非常確定的,可是現在她這般猶豫又是為何?


    望著她烏黑的眼珠,他的眼神是何等銳利,那裏麵的掙紮之色一眼看穿。


    低頭,逼近。


    「喜歡上我了,嗯?」


    淡淡的紅彩別上她的水頰,她的眼眸變得濕潤,呼吸加快。


    「喜歡嗎?」越逼越近,近到她可以細數他眼睫毛的數目,這個距離太危險!她心慌得後退,卻發現,手被握住,退不了。


    垂下眼皮,不敢看他那彷佛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可是有什麽用呢?她的臉蛋越來越紅,她的心跳越來越大聲,一臉的不知所措。


    這樣一個少女,平日裏一言不發、低調乖巧,可是卻可以背著他努力成長,可以在朋友麵前笑得開朗燦爛,可以表麵一套、背後一套,小小年紀,將心機玩得純熟。


    卻在他麵前,如此不懂得掩飾自己,還要再問什麽?


    輕聲一笑,「原來是真的喜歡。」聲音低低沉沉,如同琴擦,撫過人的心弦,引來動人的回音。


    她失措地抬眸望他,他的眼裏有著瞭然,有著明白,更有著她看不懂的複雜。他知道了?渾身像是被抽掉力氣一般,手腳變得軟綿綿地。


    他摟她入懷,薄唇印上她的,淡淡的一吻,沒有往日那激狂的似乎要將人吞噬入肚的狠勁,沒有濃濃的恨意,什麽都沒有,隻是淡淡的,唇碰唇,淺酌,微醉。


    卻好像,不是吻在唇上,而是吻人心扉。


    一吻既罷,他抵在她的唇邊,喃喃地低語:「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兒,該有多好……」


    她的心,突然因為這句話,而痛了起來,就像是有人,用世上最鈍的刀,一下一下,拉鋸式地割著,總是不會出血,卻那麽疼,疼得全身都要緊縮起來。


    眼淚,就這樣掉出來,直直地掉到他的唇上,滾燙、酸澀。


    他像是被她的眼淚驚到般,猛地放開她,她哭泣的臉,跟另外一張淚流滿麵的臉重合了,一字一句地說著:「昊東……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眼瞳,猛地縮緊。


    不能再猶豫了,他的世界,不需要一種稱之為溫情的東西;他的世界,隻需要有恨,便可支撐!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前走。


    她的心,不知道為什麽,變得又酸又甜、又苦又澀,似乎有什麽東西,隨著他的吻,印入了她的心髒,在裏麵深深地烙了一下,痛著卻又滿溢。


    他那句帶著酸楚的話語,一筆一劃,都是用針刺進她的皮膚,穿過她的血液,一直到心裏最深的那處,最柔軟的那處。


    他要帶她去哪裏?無所謂了,這一秒鍾,她發現,哪怕他就這樣帶著她走到地獄,她也是甘願的。


    ***


    深夜的墓園,死寂,並且冰冷。


    順著修整的平齊幹淨的石階往上爬,兩邊都是往生者最後沉睡的地方,城市的光,在此地似乎也失去了照明的作用。


    天空,是一片深深的藍色,高大的長青柏,靜靜地佇立著,守護著這片人類最後的歸屬地。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帶著她來到這裏,也不知道,此時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可是那隻就連開車,也沒有放開她的大手,給了她無數的溫暖與勇氣,哪怕到了這種常人感到害怕的地方,她依然,覺得無畏。


    不知道爬了多久,一直到氣喘,終於登上了最高的地方。


    原來人類的階級,除了在生的時候,死後依然這般保存著,她默默地望著這頂端的土地,隻有一座墳墓,在青翠的綠樹下,安靜地沉寂。


    他拉著她往墳墓走去,越走越近,然後,她的眼眸倏地瞪大,這是……倪若雲之墓。


    精緻的石碑之上,隻是簡單地刻了這幾個字,沒有生平、沒有記年、沒有落款。


    那綻放著溫柔笑容的女人,在淡淡月光的照耀下,淺淺而笑,清純,而又甜美,這個容顏……


    時光,突然失去了作用。倪貝貝傻傻地站在那裏,記憶裏那已經模糊的容顏,此時慢慢地清楚拚湊。


    「……媽……媽媽……」一直到喊出來,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眼淚一顆接著一顆瘋狂地掉落,望著母親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容,泣難自禁。


    原來,不是不在乎,而是真的沒有能力,沒有辦法去在乎。


    當初那個小小的女孩,連自己生存的能力都沒有,父母意外過世之後,她就被送到了孤兒院,就連自己父母最終所葬之地,她都不知道。


    長大了,她學會了打聽,可是,無果!畢竟,她年紀尚小,也沒有人脈,更不能連累朋友,一天天,她讓自己去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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