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被噎了一口,強忍住回頭把崔皓劈頭蓋臉罵一頓的衝動,險些憋出一口老血來。這人是不清楚自己什麽身份怎麽著?還跑到大街上去拋頭露麵,蘇岑住的那是達官貴族的聚集之地,萬一被人瞧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勸服不了改換威脅,柳怒道:“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你叫,叫人來把我抓起來最好,”崔皓輕輕一笑,“就關在你隔壁,咱倆就又能在一起了。” “你!”柳險些被人氣的背過氣去,還沒想好怎麽把這頭蠢驢罵醒,隻聽蘇岑道:“你們先聊,我出去等你。” 等蘇岑的腳步聲漸漸淡出了牢房,柳聲音才跟著變小,到最後慢慢住了聲。方才那幾句話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這會兒那口氣散盡了似的,不勸了,也不罵了,默默對著牆,一言不發。 原本以為城門一別就是永別,如今人又站在這裏了,他又哪裏舍得真把人趕走。 崔皓輕輕一笑,就知道這人是死鴨子嘴硬舍不得他,又故作委屈得寸進尺道:“仲佩,你回頭看看我啊。” 柳猶豫一番,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又用手攏了攏有些淩亂的頭發,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抿著唇看著崔皓。 等了片刻見崔皓還是呆立不動,皺了皺眉,“醜嗎?” 崔皓回神,鼻子突然就酸了,眼淚凶猛上湧,他壓抑著硬是對人擠了個笑出來,“不醜,好看。” “胡說八道!”柳麵上一紅,他如今這幅樣子能見人就是不錯了,跟好看哪裏搭得上邊,惱羞成怒又欲轉過頭去,崔皓急忙道:“別,別走,是真的好看!” 隨後又看著柳認真強調了一遍:“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覺得好看。” “沒羞沒臊,”柳嗔怪一句,緊接著輕輕一笑,目光柔和下來,如一輪皓月,都是記憶中的樣子。 “我夠不著你,”崔皓隔著攔木伸手,“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柳上前幾步,剛到門邊被人猛地拉了一把,被攔木撞了個七葷八素,還沒緩過神來,就被人兜頭抱住了。 崔皓在人耳邊狠狠抽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緊緊咬著牙,聲音像從肺腑裏擠出來的,“我真的,再也不想鬆開你了。” 兩個人之間隔著冰冷的攔木,柳被人勒的有些發疼,卻終究不忍心打斷,雙手慢慢環上去,在人肩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安撫,又像是貪圖這一瞬間的溫暖。 “我都想好了,等你出去了咱們就去遊曆五湖四海,把你這些年想去又抽不出身去的地方都走一遍。要是累了咱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可以去我的家鄉,洪州,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那個‘襟三江而帶五湖’的地方,到時候咱們就包幾畝荷塘,旁邊搭個茅棚,再養幾隻鴨子,你要是嫌吵養鵝也行。” 崔皓記著蘇岑說的,仲佩如今一心求死,他得讓人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動力。可話一出口才發現這些話早已在心裏準備了千遍萬遍,一時間如順水行舟,說到最後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服仲佩,還是在宣泄自己心中那些想說又不敢說的。 柳打斷:“鵝也吵。” “那就不養,你想養什麽咱們就養什麽,”崔皓輕輕笑了下,“養貓養狗養什麽都好,重要的是咱們一起養。” 柳道:“養頭驢吧。” “驢?”崔皓愣了下,又急忙道:“驢……驢也行,能拉磨也能騎,到時候老了動不了了還能宰了吃肉,還是你想的周到。” 柳輕輕笑了下,從崔皓懷裏直起身子,目光柔緩地看著崔皓道:“那你記住了,這些你都得替我去做。” 崔皓臉色瞬間大變,“什麽叫‘我替你去做’?是我們兩個一起做!” 柳搖了搖頭,“你在外麵很好,我不能把你也拉進這個深淵裏。” 崔皓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柳的意思。 “外麵是很好,可如果沒有你就什麽都不是。若是深淵裏有你,那我也義無反顧!” 崔皓伸手去拉人,卻被柳後退兩步躲開,低頭輕聲道:“我殺了人,我出不去了。” “人不是你殺的!”崔皓憤然大呼,“是那對母子讓你這麽幹的對不對?這麽些年來他們坑害你還嫌不夠嗎?還要你替他們收拾爛攤子,憑什麽?!” “住嘴!”柳凝眉,目光謹慎地在周圍每個囚犯臉上掃過,確定沒有人偷聽才稍稍鬆了口氣,轉而怒視崔皓,“不要命了嗎?” 崔皓倔強地一甩頭:“我這條命是你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柳又退了兩步,將自己隱在一片黑暗裏,“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仕途,雖說如今左遷惠州,但我都安排好了,等過兩年這邊風頭過了還會想辦法把你再調回來的。到時候自然有人提拔你,你的仕途不會止於此,以後也會遇上比我更好的人,又何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不愧是柳相,安排地事無巨細,先把我送走保命,等事情過去了再接回來繼續升官發財,”崔皓突然笑了,“那你想過沒有,在你行刑的當天,我就一頭撞死在斷頭台上,我死在你前頭,看你那些計劃安排還怎麽實施?” “阿皓……”柳麵上總算有了一瞬間的動搖。那副場景他隻是想了想心裏就一顫,屆時崔皓若真是出現在刑場上,他隻怕當場就瘋了。 糾結再三卻也隻能道:“我……我是沒有出路的,我從踏進大理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誰說的?”崔皓突然目光一橫,“這朝堂上可不是隻有她楚太後一家獨大。” “你是說……”柳話音一頓,轉而又清醒地搖了搖頭,“我之前處處跟他作對,他應該是最巴不得我死的。” “可他卻有根軟肋,”崔皓眼神輕輕往後一掃,“蘇岑他不管這些,他要的隻是真相,隻要咱們把知道的都告訴他,他會還你清白的。” “蘇岑……”柳沉吟了片刻,這一年來李釋對蘇岑的寵愛不加掩飾,有些地方甚至不惜對抗祖宗禮法,若不是出了這件事,他還打算從蘇岑這裏下手對付一下李釋呢,如今看來倒真是唯一的出路。 “那他又為什麽幫我?” “因為他沒變,”崔皓篤定道,“入朝這一年以來,我們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了變化,就他,還能秉承著那份少年意氣。當年他能為了一條人命衝撞頂頭上司雖說最後是那個上司走了,如今他也能還咱們一個公道。” 見柳尚在猶豫,崔皓又補了一句:“難道你就不想找出真正害了田平之的那個凶手嗎?” 柳神色果然為之一動。 崔皓鬆了口氣,心裏卻又隱隱作痛。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想把田平之拉出來。他看得出柳對田平之是有那麽點東西的,若不是柳對感情的事頓悟的晚,很可能當年就被田平之忽悠走了。 好在柳當年反應遲鈍,也好在,他出現的夠及時。 半晌之後,柳才輕輕點了點頭。第190章 借刀 蘇岑輕輕眯了眯眼,“你是說,人又不是你殺的了?” 他對柳突然翻供並不意外,心裏反倒有幾分沒由來的興奮。 這件案子就像一團迷霧,他摸索著走了這麽久,總算能撥開眼前這塊雲霧,看到更深層次的真相了。 隻是麵上依舊沉寂如水,看的人心裏發寒。 柳通過手上傳來的汩汩熱源才稍稍安心,垂眸道:“我沒想殺他。” “榛子粉不是你下的?” 柳抿唇:“是我下的。” 蘇岑皺了皺眉,“那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我是給他下了榛子粉,可我沒想殺他,”柳慌亂地抬起頭看了蘇岑一眼,見人沒有不耐煩的神情才接著道:“我所下的藥量根本就不會致死,我隻是想讓他在考場上發揮失利,不要高中。” “為什麽?” “因為他高中了就會有人取他的性命!” 蘇岑猛地抬眸,目光犀利地看過去。 那是一種餓狼看見獵物時的本能反應,柳竟無端生出了幾分膽怯,一時間有些搞不清蘇岑看中的獵物到底是他即將吐露的真相,還是他本身。 柳定了定神,從頭道來:“在會試的前幾天,突然有人找上我,讓我想辦法……殺了若衡。” 田平之字若衡,這蘇岑是知道的,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呼這個名字還是稍稍有些走神。十幾年前的長安城,兩個齊名的賢才君子,可能也隻有柳,配得上稱呼田平之一聲“若衡”。 柳輕輕抿了抿唇,接著道:“我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隻當是有人開玩笑,或者是其他嫉妒若衡的人想要恐嚇我倆,當時就當個笑話一笑了之了。” “可我沒想到的是,在會試前一天他又找上了我,這次說的更明確了些,若衡必須死,因為他開罪了聖人,即便不是我動手也會有別人動手,我來的話他會保我這次高中,並且以後都會飛黃騰達。” “聖人?”蘇岑皺了皺眉,古往今來能被稱得上聖人的也就那麽幾個,譬如孔夫子,都是一些德行高尚、智慧超群的人,一些得道的高僧在佛門裏也被稱之為聖人,還有就是……皇家被尊稱為“聖”。 要說田平之開罪那些聖賢們不太現實,畢竟能被稱之為“聖”的,基本也都真的臨聖登仙了,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猜測,而且那個人能許給柳飛黃騰達的承諾,也是印證了這一點。 蘇岑直接道:“田平之得罪了宮裏的人?這個人是誰?” 柳卻是搖了搖頭,“若衡他生性豁達灑脫,從來不與人結仇,我都沒見他與什麽人紅過臉。而且那是他第一次到這長安來,更是從來沒進過宮,又怎麽會得罪宮裏的人?” 蘇岑沉思片刻,猜測道:“田平之是當時遠近聞名的才子,詩作廣為流傳,會不會是他作的哪首詩觸了別人的忌諱?” “你說的我也想過,”柳道,“事後我也找了他所有的詩作,並沒有看出有哪裏不妥。而且你也知道,他作的多是些詠山詠水的即興之詞,又怎麽會引來殺身之禍?” 蘇岑低著頭想了想,田平之他們科考的那年宮裏的情形太複雜,太宗皇帝病重,先帝代為臨朝,當時的皇後莊皇後也還在世,一心想推自己的兒子登上大寶,幾方力量角逐,單憑一個“聖人”還真說不好是哪個。這邊一時半會兒還得不出結論,蘇岑暫且先放一放,接著之前的問:“所以這次你答應他了?” 柳點了點頭,“我同意幫他,前提是我要用自己的辦法,在此期間,他不能再找其他人,也不能幹涉我。” “我沒想殺他的。”柳抬手輕輕捂住了臉,“我以為他隻要不高中就不會觸及到那些人的利益,他就能活下去。所以我給他下了榛子粉,隻是想影響他的發揮,做為補償,我跟著他一起交了白卷。大不了三年之後卷土再來,那些人說不定就忘了我們這樣的小人物了呢。可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 “你沒想到你這邊手下留情了,有人卻替你補了一刀,”蘇岑替柳補充完整,“或者說……你那位雇主也沒有多相信你,還是雇了其他人。” 柳指尖用力,不自覺地在崔皓手上掐出一個個指痕來。麵上卻是有些失神的迷茫,“若衡到底做錯了什麽?那些人為什麽一定要置他於死地?為什麽是他呢?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呢?” 蘇岑注意到了柳手上的動作,著意看了崔皓一眼,卻見崔皓始終是一臉安靜恬然地看著柳,渾然不覺手上的掐痕。 有人傾心托付,有人甘之如飴,他也不好再說什麽,接著問道:“那田平之呢?他知不知道自己當時得罪了什麽人?有沒有什麽反常的地方?” 柳皺著眉頭想了想,遲疑道:“若衡他性子溫和,很少得罪人,也很少把什麽放在心上,若真是無意間得罪了什麽人,隻怕他自己都不見得知道。我不記得他有什麽反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就有一點,考試前有幾天他突然不讀書了,天天跟著一幫推崇他的紈絝子弟出去喝酒,我說過他幾次,後來他也就不去了,又開始讀書了,我也就沒放在心上。” “那個人找你是在什麽時候?”蘇岑眼裏又亮了起來,直直看著柳道,“田平之不讀書之前還是之後?” 柳細想了想,“好像是……之後?是了!那時候若衡夜裏出去喝酒,白天就睡大覺,我看不慣說了他幾句,出門就碰上了那個人。可我當時正在氣頭上,也沒把那些話放在心上,直到他再次找上我,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也就是說在會試前發生了什麽事,讓田平之突然放棄讀書了,又出了什麽事,讓田平之又開始讀書了,那這兩件事到底是什麽?會不會就是這兩件事給田平之招致了殺身之禍。 “你還能記得他具體是從什麽時候不讀書的嗎?”蘇岑問道,“越具體越好。” 柳皺著眉頭沉思,神色卻越來越凝重起來,印在崔皓手上的指痕也越來越深。 “這怎麽能記得清,都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崔皓衝蘇岑埋怨,他倒不是疼惜自己的手,隻是有些心疼柳皺著眉頭的樣子。 蘇岑看著柳輕輕搖了搖頭,“他該記得的,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他也該記得的。” 這些年來柳心裏一直背負著殺害田平之的罪名,那麽深重的罪孽,他年年去貢院裏拜祭田平之,年年都要在眼前再重演一遍,他怎麽可能忘記。 秋寒露重,牢房裏更是陰冷潮濕,柳額角卻不自覺沁出細汗來。崔皓看不下去了,剛要打斷之際,柳卻突然抬起頭來。 “廿八!”柳道,“二月初九的會試,正月廿八若衡就不讀書了,一直到二月初四才又開始看書。” 蘇岑呼吸一滯,心裏沒由來一緊,廿八是什麽日子他不清楚,但二月初四……是李釋被圍困受降城的日子。第191章 六指柳還在說著什麽,嘴巴一張一合,蘇岑卻突然覺得那些聲音離自己很遠,他用盡了力氣,卻怎麽也聽不懂了。田平之跟李釋,一個是第一次入京赴考的仕子,一個是遠在邊邊的王爺,天上地下,雲泥之別,怎麽會扯上關係?李釋曾經明確告訴過他並不認識田平之,李釋不會對他說謊,所以會不會隻是巧合,隻是日子相同,也不見得就代表了什麽。